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 恰到好处
中国古时候的围棋是以棋力分「品」的,像当官一样,棋力高的当「大官」,棋力低的当「小官」。而政治上的大官,虽然只会鬼打墙,照样也当棋坛上的「大官」。南宋王朝建安王刘休仁先生是当时棋坛上的首领,谓之「大中正」(围棋委员会主任委员),王堪先生是副首领,谓之「小中正」(围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按照当时政治上的「九品中正」制度,把棋士们分为九品,曰;「上上品」、「上中品」、「上下品」、「中上品」、「中中品」、「中下品」、「下上品」、「下中品」、「下下品」。够得上「品」资格的,凡二百七十八人。后来「九品中正」没落,同时这种分法也太麻烦,随着政治制度改变,遂改为一品、二品……一直到九品。像王抗先生是一品,褚思庄先生和夏赤松先生是二品,羊保玄先生是三品,江学居先生是五品。
──这种一二三四五,数目越少,地位越高的顺序,传到了日本,被头下脚上的颠而倒之,「品」成了「段」,九品成了一段,一品成了九段,真是天下大乱。这种「九段最高」、「一段最低」的分法,对中国人来讲,最初真有点不习惯,依中国人的脑筋,第三名当然要升到第二名,第二名当然要升到第一名,天下哪有第一升第二的乎?不过孩子们在学堂读书,却是一年级升二年级,二年级升三年级的,当然,这只是习惯问题,把耳朵听顺啦,也就不别扭啦。不过「段」似乎没有「品」简单明了,现在中国却反过来跟着日本走,教人无可奈何。我希望后生小子将来一定要争口气,把国家弄强,届时使围棋恢复正统,去他娘的「段」吧。中国还是用中国的「品」,非小家子气也,而是名正言顺也。
王抗先生既是一品,而刘彧先生勉强不过三品,但他却硬找王抗先生下,王抗先生奉命之余,只好每次都「佯不会」,输得恰到好处,刘彧先生洋洋得意之余,还发问哩,问王抗先生为啥挡不住他的攻势,王抗先生一脸忠贞学曰:「陛下飞棋,臣不能断。」有一次问得急啦,王抗先生曰:「俺的棋人臣第一,你的棋人君第一。」那就是说,我的棋在小民中第一,你阁下的棋在皇帝中第一。而当时正逢南北朝时代,只有南北两个皇帝,是好是坏,凭良心猜吧(幸亏刘彧先生猜不出,他如果发现王抗先生吃他的豆腐,恐怕御脸一翻,「你的棋监狱第一」了矣)。
「饶」者,「让」也。但遇到大度量的尊官,有时候不让也行。古书上说,南宋王朝第一任皇帝刘裕先生,有一天跟黄门侍郎羊保玄先生下棋,告曰:「咱俩下棋,谁都不准佯不会,你如果赢啦,我派你当宣城太守。」羊保玄先生大喜之余,就恰当的赢了一子,当上宣城太守。不过有这种奇遇的人不多。
每一个国家,都有关于灵魂的学问,前天报上不是报导英国的「灵媒」之学乎?灵媒者,中国谓之「圆光」,华洋用的方法虽有不同,其目的则是一也,那就是把死去亲友的灵魂,用法术召来,跟目前未翘辫子的活人见见面,以慰相思。不过在这方面,中国的花样要比洋大人来得多,也更玄妙。好比扶乩,洋大人恐怕连听说过都没有。「乩」,有些人说它音「机」,字典上支不支持这种发音,我不知道,但我却是念成「卵」的。扶乩之道,柏杨先生家乡最为盛行,在一个神秘的小屋之内,香烟缭绕,桌上放着一个沙盘(跟军营中用的沙盘一样,只不过完全装的细沙,好像把大戈壁搬到桌子上),两个小子分别站在沙盘两旁,各用一手架起丁字尺。坛主把黄裱纸焚烧如仪,要请关羽先生,关羽先生就驾到;要请董小宛女士,董小宛女士就驾到,大概除了玉皇大帝和耶稣先生,谁都可以请之(柏杨先生千秋万岁之后,你只要一请,我也驾到),然后丁字尺就在沙盘上猛烈搅动,尺端触着盘底,呼呼作声。这时候大家就知道神仙要来啦,连忙鞠躬(也有磕头的),然后丁字尺在沙盘上写字,如果书曰:「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大家就知道岳飞先生至矣,如果书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大家就知道来的是荆轲先生。
既然什么样的神仙都可请到,则棋迷请大国手,一样可以在沙盘上对局。好比说,吴清源先生死啦(对不起,对不起),台北棋迷诸公,或中国围棋协会诸公,一旦要想讨教,那就比他活的时候还要方便,用不着送他飞机票,也用不着花钱招待,只要在沙盘前焚上一道黄裱纸,大家一鞠躬就行。《白鹤外史》上有这么一段故事,盛大有先生,国手也,有一次在昆陵扶乩,神仙不通姓名,只在沙盘上写了一个大字:「弈」。盛大有先生大喜若狂,就开始下棋,下了半天,丁字尺大动,批曰:「我已负一子半,阁下真行,请稍等一会,我去请高手来。」写罢寂然,盛大有先生就把棋盘填满,果然输了一子半。少顷,丁字尺又大动,高手神仙来啦,一盘下来,盛大有先生输了三子。丁字尺判曰:「你的棋力,乃人间第三品也。」盛大有先生曰:「阁下是第几品乎?」答曰:「天上第七品而已。」问曰:「那么,谁是天上第一品乎?」答曰:「南极仙翁。」又问曰:「王积薪先生是第几品?」答曰:「三品。」呜呼,人间一品,天上不过三品。吴清源先生人间九段,升天后也不过七段六段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