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37)
时间:2021-04-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尔扎克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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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拿破仑的“百日政变”。
②根特,比利时的港口城市。
我年仅二十一岁,就受到国王的召见。觐见之后,我返回法国,无论到巴黎还是旺代,都顺利地完成了使命。5月末,波拿巴当局通缉追捕我,我被迫化装逃走,扮成一个要回庄园的人,一路步行,经过一座又一座庄园,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穿越了上旺代地区、西部田园和普瓦图地区,还相机改变路线。我到达索漠,从那里又走到希农,再用一夜工夫,就赶到了努埃依树林,正巧看见伯爵骑马经过一片荒坡。他让我坐到他的背后,把我带到他的府上,一路没有遇见能认出我的人。
“雅克好些了。”这是他见面的头一句话。
我如实告诉他,我身负使命,徒步回国,像野兽一样被追捕。这位贵族以忠于王室为依据,不顾危险,争着接待我,不让我到德·谢塞尔府上去。我一望见葫芦钟堡,就觉得刚度过的八个月像一场梦。伯爵先进去,对他夫人说:“猜猜看,我把谁给您带来啦?……是费利克斯!”
“真的呀!”她双臂垂下,表情愕然地问道。
我跨进门去,我们二人都立即定住,她如同钉在座椅上,我伫立在门口;我们四目相对,相互贪婪地凝视,就像一对情侣,要以一眼之福弥补逝去的全部时光。不过,她又因为惊喜而暴露了心迹感到羞愧,于是站起身来;我走上前去。
“我经常祈祷主保佑您。”她伸手让我吻过之后,对我说道。
她向我打听她父亲的情况,继而看出我十分疲惫,便去给我收拾房间了;伯爵则吩咐人备饭;我也的确饿坏了。我的卧室在她的楼上,原先是她姨母的房间。她心里一定在盘算要不要陪我进卧室,刚登 楼梯,又停下来,让伯爵带我进去;我回头看看,她脸一红,祝我睡一个好觉,说罢急忙走开。我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听说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而逃,盟军正向巴黎挺进,波旁王室可能回国。这些事件,对伯爵是天大的喜讯,对我们俩却毫无意义。我还没有告诉您,我看见伯爵夫人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按说应该大惊失色,然而没有这样,因为我知道稍有诧异的神情,会造成多大灾难,所以,见面只能高高兴兴的。您知道亲过孩子之后,最重要的消息是什么吗?我们最重大的消息是:“您很快就能有冰了!”我没有别的饮料,就喜欢喝冰水;去年,她未能让我喝上清凉的水,常常过意不去。为了建造一个冰窖,她费了多少周折,只有上天明察!您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句话、一个眼色、语调的轻微变化、一种看似细微的关心,就能流露出爱情;爱情的最出色的天赋,就是它自己证实自己。因此,她的话、她的眼神、她的欣喜样子,都向我表露了她的感情有多深厚;正如从前我以下棋的方式向她表述我的全部感情。她那温情的天真表示愈加丰美:我到达后第七天,她就气色一新,浑身焕发出健康、喜悦和青春的光彩;我重又找到了我心爱的百合花,它开得更鲜艳、更旺盛了;同样,我也发现我心中的财富有所增加。反之,如果一离别,感情就淡薄,心中的音容便消失,所爱之人的美貌也大大减色,这岂不是小人或庸常之辈的爱情吗?最初的基督教徒遭受刑罚,却加强了信念,得以看见上帝;同样,那些想像力奔放的人、那些激情通过脉管便把血液染成殷红的人、那些爱情始终不渝的人,他们经受离别之苦,不是也加强了信念吗?一个人充满了情爱,不是要日夜祝愿,倍加珍视所渴望的身影,并以梦想之火给那身影披上异彩吗?人不是以急切如火的心情,思念所钟爱的形象,赋予那形象以理想之美吗?过去的情景,通过一次次回忆,就会逐渐扩大,未来也就充满了希望。两颗心充塞带电的乌云,第一次相遇,就电闪雷鸣,降下一场好雨,唤醒并滋润大地。看到我们这些想法和感受是相互的,我的心有多甜美和喜悦啊!我以何等欣喜的目光,注视着亨利埃特与日俱增的幸福。在心爱之人凝睇下复活的女子,比起受不了一点猜疑而殒命,或者缺乏感情汁液而枯萎在爱情枝上的女子,也许感情更加深挚;我说不准这两种女子哪个最感人。德·莫尔索夫人生命的复苏极其自然,就像5月对草场的作用,阳光和水对凋残的花的作用。亨利埃特也如我们爱情的山谷,经历了冬天,又在春光中复苏了。晚饭前,我们下楼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雅克跟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比我初见时还要瘦弱;他一声不哼,仿佛还在酝酿一场病似的。亨利埃特边抚摩着孩子的头,边向我讲述她守护病儿的不眠之夜,说那三个月,她完全过着内在生活;就好像住在一座幽暗的宫殿,有些豪华的宫室灯光辉煌,大摆华宴,却禁止她人内;她不敢进去,但守在门口,一只眼盯着孩子,另一只眼却凝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只耳朵倾听着孩子的呻吟,另一只耳朵却听到别种声音。她由孤独引发的灵感所成的诗句,是任何诗人都未能创作出来的;然而,她的话又句句天真无邪,没有一丝爱恋的踪影,也没有一点淫念的痕迹,不像弗朗吉斯唐①的玫瑰那样,具有东方式的甜美诗意。伯爵找来了,她声调不变,一直讲下去,不失一位自豪的女子,可以向丈夫骄傲地瞥上一眼,也可以毫无愧色地亲亲儿子的额头。她讲道,当时她祈祷又祈祷,整夜整夜搂着雅克不放,惟恐他有个三长两短。
①十字军东征之后,穆斯林教徒把法兰克人的国家及欧洲称为弗朗吉斯唐。但在本文,作者用它代表东方某国。
“我甚至走到圣殿的门前,向主讨他的生命。”她说道。当时她都产生了幻觉,并向我一一叙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声音刚说出一句令人赞叹的话:“我即使睡着了,灵魂还在守护!”
“这就是说,您几乎要发疯了。”伯爵来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亨利埃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受伤、仿佛她忘记了十三年来,这个人无时不往她心上射箭。犹如高贵的鸟儿在飞行中被一大粒铅弹打中,她一时颓然,呆若木鸡。
“怎么!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说,“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话永远一句也通不过吗?您永远也不会宽容我的弱点吗?永远也不能理解我这女人的见识吗?”
她住了声。怨言刚一出口,这个天使就已经后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过去与未来:她能为人理解吗?她这不是又要招来痛斥吗?她额角的青筋急剧地跳动,没有一滴眼泪,可是绿眼珠却发白;接着,她目光垂向地面,不愿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她那加剧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灵受我的心灵抚爱的情景,尤其避而不看一个年轻恋人的同情;这恋人就像一条义犬,已经发怒,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吞掉伤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虑进犯者的力量与身份。在这目不忍睹的时刻,伯爵趾高气扬的神态值得一观;他以为击败了妻子,于是乘胜追击,又像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话只是重复一个意思,犹如斧子砍木头,总是发出同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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