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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41)

时间:2021-04-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尔扎克 点击:

  三年来,我从未听到她的声音如此幸福,也头一次领略了燕子的这种美妙鸣叫,以及我向您提过的孩童般的声调。我给雅克带来一套打猎的装备,给玛德莱娜带来一个女红匣,跟她母亲一直用的一样,总之,弥补了我先前的吝啬;过去,我受母亲的克扣,不得不锱铢必较。两个孩子高兴极了,互相炫耀所得的礼物。伯爵在一旁很不自在,他向来如此,无人理睬便情绪低落。我向玛德莱娜丢个眼色,就随伯爵走了。他要同我谈谈他自己,领我走向平台;不过,每当他向我谈起一个严重情况时,我们就在台阶上停下来。
  “我可怜的费利克斯,”他对我说,“您看到了,他们都很快乐,身体很健康;而我呢,却给这幅图景投下了阴影:我接受了他们的病痛,我感谢大主把他们的病痛给了我。从前我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毛病,现在知道了:我的幽门溃疡,我几乎丧失了消化功能。”
  “没想到,您什么时候变得跟医学院教授一样博学了?”我微笑着对他说,“难道您的医生不谨慎,对您这样讲……”
  “老天保佑,我可不请医生。”他高声说,显然同所有疑心有病的人一样,对医学很反感。
  于是,我不得不洗耳恭听;他对我讲的心腹话荒唐之至,可笑之至,他抱怨夫人,抱怨仆役,抱怨孩子,抱怨生活,把老生常谈的事又向朋友絮叨一遍,把这当成乐趣;这个朋友倘若不了解,听了还真会惊诧不已,但出于礼貌,只得装作津津有味地听着。看来伯爵对我挺满意,因为我听得十分专心,我极力洞察他这不可思议的性格,极力推测他给他夫人造成的、而她又向我隐瞒的新痛苦。伯爵看见亨利埃特出现在台阶上,这才结束了他那滔滔不绝的自述,摇了摇头,对我说道:“您呀,费利克斯,还能听我讲讲,然而这里的人,谁也不可怜我呀!”
  说罢便走开了,仿佛他意识到他会妨碍我同亨利埃特的谈话,或者,仿佛他出于骑士风度,出于对她的体贴,明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能讨她欢喜。伯爵这种性格的人做出事来,实在叫人无法譬解。一方面,他同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性好忌妒,另一方面,他对妻子的贞洁又无限信赖。也许是伯爵夫人的品格太高尚,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憋闷,才处处同他夫人作对,如同孩子顶撞教师或母亲一样。雅克在上课,玛德莱娜在梳妆打扮,因此,我同伯爵夫人单独在平台上,大约可以散步一个小时。
  “唉!亲爱的天使,”我对她说,“锁链又加重了,沙子灼热了,荆刺又增多了吧?”
  “别说了,”她猜出了我同伯爵谈过话所产生的想法,对我说道,“有您在这儿,一切都忘却啦!我根本不痛苦,也没有痛苦过。”
  她轻盈地走了几步,好像让她洁白的衣裙透透风,要向轻风献上她那雪白的绢网、飘拂的衣袖、鲜艳的裙带和短披肩,献上她那塞维涅夫人①式的摇动的发鬈。她像个少女,表现出纯真自然的快乐,要像孩子那样嬉戏。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情态,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泪,体味到了男子给人带来欢乐的那种愉快心情。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其《书简集》是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作。
  “人间艳丽的鲜花啊,我的思想在抚摩它,我的灵魂在亲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终傲然挺立在枝头,始终贞洁、雪白,始终高雅。芳香和孤独!”我对她说道。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着说,“还是谈谈您的情况吧,全讲给我听听。”
  于是,在沙沙作响的枝叶交织而成的晃动的拱穹下,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中间总是插话,因此话题时续时断,断而复续。我向她叙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动,还向她描绘我在巴黎的寓所,因为她什么都要了解,我也没有任何要向她隐瞒的事,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在巴黎事务繁重,职责权限大,如果没有廉洁奉公的态度,极容易营私舞弊,大发横财,而我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连国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了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状况,握住我的手吻起来,还有一滴快活的眼泪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调换了;给予如此崇高的赞扬:“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这便是我的梦想!”她这种念头在迅疾表达之前就被理解了。她这举动表现的谦恭其实是高尚,爱情是在禁绝肉欲的区域中流露出来的;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阵暴雨激荡我的心,使我自惭形秽。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脚下。
  “啊!无论在什么方面,您总是胜我们一筹,”我说道,“您怎么能怀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刚才确曾怀疑过。”
  “不是怀疑现在,”她接上说,一边温柔地看着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不过,见到您这样仪表非凡,我心中暗想:‘怕只怕哪个女子慧眼识珠,看出您心中隐藏的珍宝,因而崇拜您,把费利克斯从我们手中夺走,把这里的一切全毁掉,也把我们对玛德莱娜的计划打乱了。”
  “总提玛德莱娜!难道我是忠于玛德莱娜的吗?”我诧异地说;我这态度使她只有五分伤心。
  我们沉默了,不巧德·莫尔索先生来了,打破了我们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应酬他,谈话处处碰到难题;我坦率地回答国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总觉得不对头,逼着我解释陛下的意图。尽管我有意转移话题,问他的马养得如何,农业生产的年景怎样,问他对五座田庄是否满意,原来的林荫路的树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总扯到政治上来,那顽固的劲头,同戏弄人的老处女、执拗的孩子一样;这也不足为奇,这种人总爱闯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来,执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烦,就像绿头蝇扑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无语。年轻人谈起政治就容易激动,我想结束这场谈话,就哼哈地答应着,免得进行无益的争论。然而,德·莫尔索先生却聪明得很,怎能觉察不出我表面礼貌、实则怠慢的态度。他见我』总是随声附和,便恼火了,眉头直扭动,黄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红了,正如我头一次见他犯疯病那天一样。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几眼,让我明白她不能像为孩子辩护或保护他们那样,为了我运用她的权威。于是,我认真回答伯爵的问话,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这句话,她自言自语重复了几遍,宛如轻风传至我的耳畔。继而,她见气氛适宜,有了把握,才插进来,停下脚步对我们说:“你们实在烦死人了,先生们,你们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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