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假的(4)
“你恨他吗?”
“恨。这个恨已经不是和爱相对的那个恨了。”
“如果,当时你给他打个电话……”
“唉,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停了停,轻轻地说:“并非所有的命运都不可改变,并非所有不可改变的都是命运。”
微风吹过来,凉凉的,花梅子听见遍地的草都摇晃起来,还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强颜笑了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五岁。”
这句话让花梅子有点怀疑。
花梅子是个盲人,她对声音极其敏感。可以说,花梅子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在和他的声音打交道。
花梅子感觉他的声音不像是二十五岁的人,也不像是三十岁,甚至不像是四十岁,他好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
花梅子总感觉他是一个老人,但是她不敢说。
她突然紧张起来:“我得走了。”
“再呆会儿吧?”他还是这句话。
“我出来的时间够长了。”
“那好吧,再见。”
花梅子突然说:“你……可以送我回村子吗?”
花梅子想借大姨的眼睛,看一看这个黑暗中的人,到底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对不起,我不想进村子……”他说。
花梅子原认为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她有些尴尬,说:“明天我再来。”
花梅子顺着土路走回村子时,她还是感觉到他一直在背后看着她。
他为什么不进村子呢?
对于花梅子来说,他隐匿在黑夜里,永远不会显形。
哭草
花梅子和这个李奥有了两次独处的经历之后,她对他解除了戒备。
这一天,她又来到了村外。
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个黑暗中的声音已经有了一种依赖。
果然,她又遇见了他。
花梅子对他说:“我要是一个月前认识你多好啊?”
“为什么?”
“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有失明。我很想看看你,哪怕是一眼。”
“太阳升起来,你就能看见我了。”
“可是,太阳永远也不会升起来了……”
那个人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不一定。”
花梅子认为他这是一句宽慰自己的话,她苦笑了一下,没在意。
他却接着说:“我认识一个老中医,他一百多岁死的。他对我说,这个村子四周有一种草,叫哭草。它之所以叫哭草,是因为它到了早上就自己生出露水,很奇怪……”
花梅子静静地听。
“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一个偏方———每天早上太阳刚刚冒红的时辰,用哭草的露水擦盲人的眼睛,擦七七四十九天,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复明。千万不能间断,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花梅子觉得这个偏方已经与医术无关,而透着巫术的味道。
她打个冷战。
“你想试试吗?”他在黑暗中问她。
花梅子想了想,不太坚定地说:“是真的吗?”
“不知道你能不能坚持?”
花梅子没有考虑,就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来为你做这件事。”
“可是,这会耽误你的工作……”
“如果真出现奇迹,那么我就获得了一个伟大的发现。”
不知为什么,花梅子的心陡然涌上一股悲凉,她感觉她在做一种没有结果的挣扎……
从此,花梅子天天早晨来到村外的田野边,接受治疗。
春天刚刚绿起来。
花梅子竟然变得一天比一天快乐起来,好像光明真的一天天向她走近了———尽管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假如有一个人,他明知道他不可能抓住太阳,但是他一直朝着太阳奔跑,奔跑,奔跑,我想我们不会嘲笑他。
那是一件庄严的事情。
大姨看到了他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这天早上,花梅子起了床,洗漱完毕,要出去了。
大姨在被窝里问她:“花梅子,你天天早晨出去干什么呀?”
花梅子迟疑了一下说:“我去锻炼身体。”
“你眼睛看不见,千万小心,不要走太远。”
“我知道了。”
可是,这一天晚上,吃完饭,趁大姨夫出去了,大姨抚摩着花梅子的手,说:“花梅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对不对?”
“怎么了?”
“我问你几句话,你必须跟大姨说实话。”
“我会的。”
“你天天早上出去到底干什么?”
“……大姨,这村子附近有一种植物,叫哭草,是吗?”
“那种哭草很少,一般都长在坟墓附近,叶子是圆形的,听说好像有毒。”
坟墓?
花梅子的心情一下就有点阴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花梅子继续说:“那是一种草药。前些天,我认识一个中医研究员,他告诉我,如果天天早晨用这种植物的露水擦眼睛,擦一个疗程,大约五十天左右,有可能治好我的眼睛。”
太阳是假的(5)
她把“七七四十九天”、“万分之一”等等准确的数字都替换了。那些说法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花梅子呀,今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出去了……”
“你跟我到村外了?”花梅子大惊。
“是。”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看见了。”
“他多大年龄?”
“跟你差不多吧。”
花梅子的心一下就放下来。
看来,他没有欺骗她。
“他长的……什么样?”
“脸挺白,五官挺端正,个子比你大姨夫高一点……”
停了停,大姨说:“花梅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是一个医生。”
“他那些话是无稽之谈!”
“大姨,什么事都不绝对。”
大姨叹口气,突然说:“花梅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人?”
这句话让敏感的花梅子的心颤了一下。
她始终没有看见这个男人的脸。
她也始终没有通过别人的眼睛听过有关他的形象描述。
而就在今天早晨,他暴露在大姨的眼前……
她等待大姨往下说,突然感到有些恐惧。
大姨突然说:“他也是一个盲人!”
天天只走一条路
他也是个瞎子!
听了大姨的话,花梅子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
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欺骗自己!
一个盲人天天躺在另一个盲人的怀里,幻想通过他,治好失明的眼睛!
这多可笑啊。
对于他来说,花梅子也是一个黑暗中的人,只有声音,没有面貌。
他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还有,他怎么完成每天那么远路程的跋涉?他看不见东西,怎么采草药?
第二天一早,花梅子又去了村外。早晨的空气很清新,到处都是露水湿湿的气味。四周更加寂静。
花梅子走得很慢,她的心里有点恐惧,她好像在接近另一种黑暗。
这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撞在了一起。
想一想,没有任何预约,一男一女两个盲人,在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撞上了,这是一件多么巧合的事情。
是命运的安排吗?
终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花梅子!我在这儿。”
她一点点向那个声音靠近。
她摸到了他的手。
她没有说什么,又一次静静躺在他的怀里,接受他的“治疗”。
他早准备好了哭草,把露水滴在她的眼睛上,然后轻轻拭擦。
她感到那露水很凉很凉,凉到了大脑。
擦着擦着,那个人突然停住了手:“你……哭了?”
花梅子尽量用平静的声调说:“我没哭。”
“我摸到了你的眼泪。”
“那是你滴的露水。”
“不,露水是凉的,你的眼泪是热的。”
花梅子半晌不说话。
“你怎么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跟我一样,也是个盲人。”
他突然不说话了。
他静默就是承认了。
“你擦呀?”花梅子的心里在流血,却装作没事一样。
他的手又慢慢动起来。
花梅子说:“我想不通,从古市到这个村子,有十几里路,你怎么可能天天走一个来回?”
他低低地说:“因为我天天只走这一条路。”
“那你怎么能辨别出草药来?”
“因为我只采一种草药,哭草。”
“你有没有用哭草治过你自己?”
“我不相信,我不像你这样有恒心。”
花梅子不说话了,她在感受太阳。
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很遥远。
可是,当你轻轻闭上眼睛,太阳就会从那么高远的地方落下来,铺天盖地落下来,覆盖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你心里的各个角落,无微不至,比红尘的任何一个情人都温柔。
太阳越来越温暖。
它一点点升了起来。
第四十九天
花梅子几乎是扳着手指在计算日子。
她不是盼望那一天到来,她是惧怕那一天到来。
她知道结果是什么,在那结果到来之前,她还有希望,希望就是光亮。
可是,到了那一天,她就注定要再一次跌进更黑暗的深渊。那一天还是越来越近了。
就像我们都不愿意青春流逝,可是,死亡还是迈着日月沉浮的脚步一天天走近,走近……
每次,她躺在这个瞎男人的怀里,接受他温柔的擦拭,那一刻是幸福的。
泥土芬芳。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生长的声音。
能听见生命成长的声音。
能听见花草生长的声音。
能听见神灵的声音。
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必然来临的日子,尽管它对花梅子是残酷的。
这一天,花梅子表现得特别平静,一如既往地来到村外的那个地方,轻轻躺在这个瞎男人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