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从爱情的红花绿叶间拔开一条缝隙,让你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恐怖的源头是仇恨;爱的土壤生长出的恨,比爱更狂烈。于是恐怖产生了,这种恐怖给你的感觉犹如在庸常的生活状态下遭到电击,让你疲惫的心脏再次充电。
装在玻璃瓶里的爱心
那天的月亮很白,小乔冷了,偎在他身上。他顺势抱住她,两个人颤颤地把嘴唇贴在一起。
之后,小乔默默地看着甄吉利,嘴唇很红很润,眼里泪光点点,她不安地问:“……会不会怀孕?”
装在玻璃瓶里的爱心(1)
甄吉利(多么不吉利的名字)一直在想,子弹射进后脑勺会是什么感觉。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腹内就空落落的。
他呆在死囚牢里,戴着死重死重的手铐和脚镣,寸步难行,等待那一颗将和他一起火化的金属弹头。
而现在,那一颗冰冷的弹头还在弹壳上,还在某一个年轻警察的枪套上。
那个年轻的警察此时也许正和漂亮的女友约会,在拥吻时那女孩纤细的手还抚摸到了它。
她的小手温暖又绵软,极其性感……
这一天终于临近了。
好像是调戏甄吉利一样,处死他不是用枪,而是改成了药物注射。
他为了适应那种恐怖,在幻觉中被枪杀了无数次,每一次假想都是极其痛苦的。
可是,现在人家随便就改变了主意。
据说他是第一例接受注射死亡的囚犯,不知这是幸运还是倒霉。
他似乎更愿意接受弹头。
他对枪啊弹啊有点常识,有点准备,有点想象。对于注射死亡他却毫无所知,心一下没了底,坠入恐惧的深渊。
他觉得,子弹带给他的死亡感觉应该是瞬间的,是一个精致的深邃的点。而药物带给他的死亡感觉极有可能是绵长的,像黄昏的血色云海一样,是一个古怪而飘渺的面。
他自从被判死刑之后,就一直心如死灰,像一具行尸走肉,每时每刻假想子弹飞来。可是当他得知将被注射死亡的消息,突然失重了,像发疯了一样想逃。
可四周是墙,连坦克都撞不开……
他没有亲人,都死了。
直到他被处死前,都没有一个人来。
连小乔都没有来。
他总觉得,他应该算是为小乔犯下死罪的。
日子到了。
这一天的天气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甄吉利被带出死囚牢。
这一刻到了,他要被送进行刑房了。
其实刑场就在监狱大院里,离他的牢房只有几百米远。
那行刑房里空空荡荡,挺干净。有一个特别的铁架,犯人躺上去,甚至还有点舒服,只是四肢和脑袋要固定住,然后穿白大褂的人就过来温柔地打针。
但是死囚车要拉开警笛去大街上转一个大大的圈,再回来行刑,也许是为了让他再看一眼这繁华的人世,也许是为了造一造正义之势,镇一镇那些有犯罪倾向的人。
甄吉利坐不起来,瘫仰在车里。
他的裤子有点热,很快又特别凉。
死囚车里,坐着两个医生,法医。
两个医生都是男的,都有50多岁,都很慈祥,都穿着不算很干净的白大褂。
甄吉利认识其中一个,他当然认识,他是小乔的父亲。
如果不是他百般阻挠,他现在已经成了甄吉利的另一个爸爸。
乔大夫好像不认识甄吉利一样,和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悠闲地聊天。
他们谈到了物价问题。
乔大夫说起他家门口的菜市场,土豆价竟然在半年内翻了一倍,很是气愤。后来他们又谈到了电影票价。
终于,乔大夫指着甄吉利问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你看过这个死囚的体检报告吗?”
另一个说:“看过,他除了胃有点毛病,其它都没什么问题。”
乔大夫伸手轻轻按了按甄吉利的胸部,说:“一会儿我摘他的心脏。”
另一个说:“我取他的眼角膜吧。”
心脏和眼角膜都是甄吉利主动提出捐献的。
此时,甄吉利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这两个大夫的嘴,像一只动物。他已经不会悲伤,不会抱怨,不会害怕。
他的眼神木木的,他的躯体似乎提前变成了一堆与他毫无关系的尸首。
甄吉利读中学的时候,经常做一个怪梦:
黑夜,他迷迷瞪瞪地走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后面响着清脆的铃铛声:“丁零丁零丁零……”
回头看,一辆马车跑过来。
马车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车厢,车厢上有个门,挡着黑色帘子。奇怪的是,没有人赶车。
他想,也许车主坐在车厢里吧。
果然,那辆马车经过他身旁时,停下来,那个门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脸,那脸很白很白,他说:“上车走吧?”
他警惕地摇了摇头。
那黑色帘子就放下了,马车继续朝前走了。
铃铛声越来越远,世界恢复了寂静。
接着,他又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和尚念经的声音,很整齐,很急促。
走着走着,他又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那是一双棕色的雨靴。没有人穿它,它却在地上走着。
他猛地停下来,死死盯住这双雨靴。
它经过甄吉利身旁时,似乎停了停,就像它上面有个看不见的人,那个人想跟他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加快了脚步,朝前走了。
它越来越远……
一双雨靴怎么可能在地上走呢?甄吉利害怕极了,决定追上它,整个明白。
他错就错在这一点上。其实有很多事情是永远也整不明白的。
他奔跑起来,一点点接近了那双奔走的雨靴。
它好像不是成人雨靴,也不是儿童雨靴,比成人小一点,比儿童大一点。它走着走着,似乎感觉到有人跟随,转过来,两只脚尖朝着他,停下来。
装在玻璃瓶里的爱心(2)
甄吉利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从路边捡起一块砖头,紧紧抓在手里。
“你是谁!”他颤颤地问。
雨靴移动了,它慢慢朝他走过来。
他惊恐至极,举起砖头,猛地朝它砸过去。他听到一声人的尖叫,接着,那双雨靴踉跄了一下,终于脚尖朝上,一动不动了。
他吓得转身就跑!
跑出了一段路,他回头看,马路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奔跑!
“丁零丁零丁零……”铃铛声又响起来。
他回头看,又是那辆马车。
它经过他的时候,又停下来,那个黑色帘子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白白的脸,他说:“上车走吧?”
甄吉利实在跑不动了,就爬了上去。马车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
车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你为什么不把门打开呢?”甄吉利一边摸索一边问。
那个人在黑暗中说:“这车没有门。”
那时候,甄吉利就跟小乔好上了,算是早恋。
回想当年,他感到很甜蜜。
他和小乔都在铁路学校读书。
一天放学,甄吉利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回家,看见小乔步行走在马路边,脚好像受伤了。
他就停下来,对她说:“你怎么了?”
小乔说:“脚崴了。”
他说:“上车吧,我带你。”
小乔就过来轻轻扶住他的腰,坐上了他的车。
蹬着蹬着,甄吉利说:“你怎么越来越重啊?”
她探头朝下看了看,说:“你的车胎没气了。”
于是,他们都下来了,推车找打气的地方。
路过一个冷饮摊,甄吉利看见一个叫卡黑的坏小子和几个社会上的青年蹲在地上吃冰淇淋。
卡黑喊:“怎么一瘸一拐的,被插的吧?”
卡黑就在铁路学校上学,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甄吉利听说过,他挺狠,没人敢惹他。
甄吉利就装作没听见。
卡黑又说:“一定是被插的!”
甄吉利尴尬极了,继续朝前走,想绕过去。
小乔不了解男人之间的强弱,她大声对卡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讨厌!”
卡黑的脸当时就黑了,站起身就走过来:“小婊子,我撕烂你的逼!”
气氛一下紧张了。
甄吉利第一个反应是逃跑。但是他没有跑,他咬了咬牙,说:“卡黑,你别欺负女生!”
卡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端详甄吉利一阵,猛地把半个冰淇淋摔到他的脸上。
甄吉利怔了怔,丢下自行车,发疯地用头朝卡黑的胸部撞去……
后来想起来,他有点后悔,这个动作更像是女人的动作,更像是弱者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动作。
特别是他和小乔恋爱之后,他越想越没面子,一直后悔当时自己没有一拳捣过去,挨打也悲壮。
当时,甄吉利听见小乔惊叫一声,接着他就被拳脚覆盖了。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天没下雨,卡黑却穿着一双棕色的雨靴。
十分钟后,甄吉利躺在冷清的马路边,满身是伤,小乔半跪在他的身边哇哇地哭。
她把甄吉利扶回了家。
甄吉利第一次挨她的身子,感到她很瘦。
———第一次和小乔接吻,甄吉利感觉并不好,至少没有想象中那样好。
那天的月亮很白,小乔冷了,偎在他身上。他顺势抱住她,两个人颤颤地把嘴唇贴在一起。
之后,小乔默默地看着甄吉利,嘴唇很红很润,眼里泪光点点,她不安地问:“……会不会怀孕?”
甄吉利觉得这是小说里写过多少遍的情节,很不可信。
他没有顺着她的话配合她说下去,而是抬眼看远天。尽管他知道小乔是个纯情女孩,但是他仍然觉得她的话有点矫情,有点做作。
小乔改了口:“你不会变心吧?”
他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爱你,小乔,相信我,我的心永远是你的。”
他把她的手拿过来,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小乔就幸福地笑了。
中学毕业,小乔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
甄吉利什么都没考上,到一家保险公司做了业务员。
他深深爱着小乔,她也深深爱着他。
他所有的薪水都用来给小乔买时装和化妆品了。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她不是自己的恋人,而是妻子。他对她的感情里羼杂进了亲情成分,时刻牵挂她,怕她受欺负,怕她出车祸。一天不见她,或者一天不打电话,他就坐立不安。
这时候小乔已经把处女身献给了甄吉利。
第一次是在郊外的麦地里,那天的太阳无比明媚。
之后,甄吉利又看见她的嘴唇很红很润,眼里泪光点点,这次她反而没有问“会不会怀孕”,而是颤颤地说:“我总预感到我们之间要遇到什么巨大的不幸……”
他轻轻抱住她,说:“怎么会呢?”
小乔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会不会变心?”
他说:“我爱你,相信我,我的心永远是你的。”
他又拉过小乔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不信,我现在就扒出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