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 越帮越忙集 > 心战
有些同胞承认台湾是文化沙漠,有些同胞不承认台湾是文化沙漠。柏杨先生现在不打算加以研究,盖研究起来伤精劳神,出力受气。不过我们知道,洋学者研究中国近代史,并不重视我们中国国内的资料,他们宁可跑到夏威夷,也不愿台北。不但洋大人如此,便是中国自己的学者也是如此。吾友王聿均先生,近代史专家也,他在中央研究院往档案里猛钻了七、八年,也没钻出啥名堂,最后仍不得不撇下娇妻爱子,去伦敦跟洋图书馆打交道。
在围棋上更是丢人,围棋已普遍于全世界,可是各国棋社却不向中国讨教,而向日本讨教。等于说,学英文不向英国讨教,而向奈及利亚共和国讨教一样,不但不向英国讨教,而且还根本不知道英文是英国人搞出来的,你说能不能把英国佬气死乎哉?不过,话又说回来,关于围棋,也幸亏没有人向中国讨教,如果有人鬼迷了心,向中国讨教,中国给人家啥?
于是乎,日本围棋在国际上称王,日本棋院出版了一种月刊,曰《围棋杂志》,成了围棋国际的圣经。别瞧洋大人的自然科学发达,洋枪洋炮厉害,一旦谈起围棋,就得对东洋这一套必恭必敬,奉行唯谨。但问题也就出在这上,日本称围棋不称「围棋」,而仍是用中国古字「碁」的,「碁」虽然是中国字,但已经入了日本籍,成了日本字啦,呜呼,明明应该是中国音「棋」的,国际上却成了日本音Go;明明是中国音「打劫」的,国际上却成了日本Ko;明明是中国音「定石」的,国际上却成了日本音Joseki;明明是中国音「布子」的,国际上却成了日本音Fuseki;明明是中国音「棋局」的,国际上却成了Go Game。
又于是乎,普天之下,莫不认为围棋这玩艺是日本人发明的矣。有一次我请一个美军顾问团的洋军爷,在台北新公园吃茶,很多人在下围棋,他大概也是鬼打墙阶级,入迷的看了半天,我就乘机向他宣传围棋是中国发明的,他拍拍我肩膀曰:「我同情你,查理(按,柏杨先生洋名叫「查理」),你在台湾待得太久,心都小啦。」这是什么话,我当时站起来就走,茶钱也没付。该洋军爷门缝里看人,叫他破破钞,也是教训之一方也。
不过,如果有中国人也认为围棋是日本发明的,就婊子养的矣。婊子养的曾把台风说成西洋大人之风,如今再把围棋往东洋大人怀里塞,虽跳到巴拉松池里淹死,恐怕都不能洗掉满身之羞。
日本读卖新闻社举办的第四届名人赛,林海峰先生跟坂田荣寿先生,在福冈鏖战第四局,结果林海峰先生又胜啦,真是抱歉。将来结局如何,鹿死谁手,没有人知道,乱猜乱测,助兴则可,固当不了真也。不过有一点要注意的是,林海峰先生下棋时一直彬彬有礼,而坂田先生似乎花样百出,一会说冷气太冷啦,一会说冷气又太热啦,一会要咖啡,一会要扇子,在世人倾心,万众景仰,十手所指,十目所视的场合,实在使人觉得不对劲。而据说,他的看家本领还没出笼哩,一旦看家本领出笼,他还有高声大叫,脱袜脱衣,又跳又跑,嘿嘿冷笑等节目。他之如此这般,大概属于心战之术,目的在使对方精神分散。呜呼,这就更有点不是滋味的感觉,原来取胜之道不在于真刀真枪,而在于左道旁门,怪不得一旦这些玩艺施展不开的时候,就招架不住。
先生围棋虽没有他阁下的好,但左道旁门的手段却不亚于他阁下。我下棋时,先让对方把水喝了个饱,然后在椅子上钉一个尖端向上的钉子,上面放一个薄薄的椅垫。常败将军巍然高坐,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要撒尿,而且钉尖渐渐的英勇上升,恰巧扎到他尊贵的屁股上,他遂坐不稳焉。而我们事前议定,谁都不能离开座位。憋到最后,柏杨先生圣手仁心,特别开恩,准他去厕所一次,可是他去厕所回来后,他的棋子却少了两个,当满盘都是棋子的时候,以他的棋力,不要说少两个啦,就是少二十个他也看不出。于是,他用半个屁股坐在那里,输得个奇惨无比。临走时裤子上还饶了一个被钉子扎破的小洞,作为他心术不正,疑心我偷他棋子的报应。
牌有牌品,棋有棋品,《艺经》上说,棋有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不过这九品似乎跟我们的意思不太一样,我们的意思是指「人」的品,而这乃是指「棋」的品──也就是棋的段。最低级的是九品(也就是一段)「守拙」,守拙者别无他法,一步一步鬼打墙而已。最高的一品(就是九段、十段)「入神」,变化莫测,随便一下子,初看没啥道理,可是等你看出有啥道理时,哭都来不及矣。
棋品应该是指「人」的品,也就是下棋的品行──下棋的风度。古人云:「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应是最高一等,用牌品来说明之,就更可一目了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