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英惊喜地把头一仰,正看见琴的修眉大眼的鹅蛋脸贴在纸窗中间那块玻璃上,琴在对她微笑。她不觉快乐地唤了一声:“琴姐!”,接着抱怨似地说了一句:“你好几天不到我们这儿来了。”“三表妹刚才向我抱怨过了。你又来说!”琴笑着回答道。“你不晓得,我天天都在想你们。妈这两天身体不大好。我又忙着预备学堂里的功课。现在好容易抽空赶到你们这儿来。你们还忍心抱怨我!”淑英正要答话,淑华却把脸贴在另一面玻璃上打岔地说:
“快进来罢,你们两个隔着窗子讲话有什么意思?”
“你不进来也好,我们还是到花园里去走走,”琴接口道,
“你就在花园门口等我们。”
“好,”淑英应了一声,微微点一下头,然后急急往外面走了。她走到通右边的那条过道的门口,停了一会儿,便看见琴和淑华两人转进过道往这面走来。她迎上前去招呼了琴,说了两三句话,然后同她们一道折回来,转了弯走进了花园。她们进了月洞门,转过那座大的假山,穿过一个山洞,到了梅林。这里种的全是红梅,枝上只有明绿色的叶子。她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出梅林,到了湖滨。她们走上曲折的石桥。这时太阳快落下去了。天空变成一片明亮的淡青色,上面还涂抹了几片红霞。这些映在缎子似的湖水里,在桥和亭子的倒影上添加了光彩的装饰。她们在栏杆前面站住了,默默地看着两边的景色。在这短时间里外面世界的一切烦扰似乎都去远了。她们的心在这一刻是自由的。
“琴姐,你今晚上不回去罢?”淑英忽然掉过头问琴。
“我想还是回去的好,”琴沉吟一下回答道。
“明天是星期,你又不上课,何必回去。我看二姐有话要跟你谈,”淑华接口说。
“你好几天不来了,来了只坐一会儿就要回去,你好狠心,”淑英责备琴说。
琴温和地笑了,把左手搭在淑英的肩头柔声说道:“你又在抱怨我了。看你说得怪可怜的。好,我就依你的话不回去。……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依她的话?”淑华在旁边不服气地插嘴道。然后她又高兴地拉了淑英的膀子笑着说:“二姐,你不要相信她的话。她乐得卖一个假人情,其实她是为了二哥的缘故……”“呸,”琴不等淑华说完就红着脸啐了一口,接着带笑地骂道:“你真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这跟二表哥又有什么关系?我要撕你的嘴,看你以后还嚼不嚼舌头!”说着就动手去拧淑华的嘴。淑华马上把身子一闪。琴几乎扑了一个空,还要跑去抓淑华的辫子,却被淑英拉住了。淑英一把抱住琴,笑得没有气力,差不多把整个身子都压到琴的身上去了。“饶了她这回罢,你看你差一点儿就碰在栏杆上面了。”琴忍住笑,还要挣脱身子去追淑华,但是听见淑英的话,却噗嗤地笑起来,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揩嘴。淑华在旁边弯腰拍掌地笑着,笑够了便走到琴的面前,故意做出哀求的声音乞怜道:“好姐姐,亲姐姐,饶了妹子这回罢。我下回再也不敢多嘴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捏着自己的辫子偷看琴,脸上的表情是叫人一见就要发笑的。琴把手帕放回衣袋里,举起手轻轻地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两下,然后挽住她的膀子说:“哪个跟你一般见识!……话倒说得比糖还甜。哪个还忍心责罚你?……”“琴姐!琴姐!……”有人从梅林那面走过来,发出了这样的叫声,打断了琴的话,使她们三个都吃惊地止住笑往那面看。原来五房的四妹淑贞移动着她那双穿青缎子绣花鞋的小脚吃力地走过来。在她旁边是淑华房里的婢女绮霞,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里面盛着茶壶、茶杯和瓜子、花生一类的东西。她们看见那个十四岁的女孩走路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都带着怜惜的眼光看她。琴走过去迎接淑贞。淑贞的瘦小的脸上虽然擦了粉,但是也掩不住憔悴的颜色。她的略朝上翘的上嘴唇好像时时都在向人诉苦一样。她走到琴的身边就挽着琴的膀子偎着琴不肯离开。她们一起走进了湖中间的亭子。几个人动手把窗户全打开,原先很阴暗的屋子就突然亮起来,一片明亮的湖水在窗下闪光,可是天色已经逼近黄昏了。绮霞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大理石方桌面上。是一碟松子,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一碟米花糖。她又斟了四杯茶,然后抬起头对淑华说:“三小姐,茶倒好了。”
“好,你回去罢,省得太太喊你找不到,”淑华不在意地吩咐道。
“嗯,”绮霞应了一声,留恋地在亭子里站了片刻,才往外面走去。她已经走出去了,淑华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把她唤回来,对她说:“绮霞,等一会儿二少爷回来,你要他到花园里头来。你告诉他琴小姐来了,我们不在这儿就在水阁那边。”“晓得,”绮霞敏捷地答应一句,就转身走了。
琴望着绮霞的短小玲珑的身子在弯曲的石桥上移动,顺口赞了一句:“这个丫头倒还聪明。”
“她也认得几个字。妈倒还欢喜她,”淑华接着说。
“不过她不及鸣凤,”淑英无意间淡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想咽住它却来不及了。鸣凤也是淑华房中的婢女,因为不愿意到冯家去做冯乐山的姨太太,一年前就投在这个湖里自杀了的。她跟这几位小姐性情很投合,琴和淑英尤其喜欢她。“鸣凤,你为什么还提她?……”琴忽然变了脸色,瞅了淑英一眼,说了一句话就接不下去。她把两道秀眉微微蹙着,埋下头去看水,水面上映出来她的面庞,但是有些模糊了。“妈为了鸣凤的事情常常难过。她很失悔。她常常对我们说待佣人要宽厚一点。绮霞又只是在这儿寄饭的,所以她的运气比鸣凤好,她在这儿倒没吃什么苦。可怜鸣凤,她在这儿过的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没有好好待过她,……”淑华伤感地说,后来她的眼圈一红,就住了口,独自离开窗户,走到方桌旁边,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放在嘴边嗑着。“鸣凤虽是丫头,她倒比我们强。看不出她倒是个烈性的女子。”淑英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像发泄什么似地带着赞叹的调子说了上面的话。她那心上的缺口又开始在发痛了。她仿佛看见“过去”带着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飞过,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阴暗。“二妹,”琴听见她的叹声,就抬起头掉过脸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颈项,柔声唤道。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琴继续关切地问道:“你好好地为何叹气?有什么心事?”“没有什么,”淑英不觉一怔,静了半晌,才摆摆头低声答道。“我不过想到将来。我觉得就像鸣凤那样死了也好。”她越想越伤感,忍不住迸出了两三滴眼泪。琴因淑英的这番话想到许多事情,也有些感触。她踌躇一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淑贞畏惧似地偎着琴,睁大她的细眼睛轮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谁来把这两个姐姐给她抢走似的。她不大了解她们的心理,但是这伤感的气氛却把她吓倒了。亭子里很静,只有淑华嗑瓜子的声音。
琴心上的波涛渐渐地平静下去。她勉强打起笑容扳过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对淑英说:“你为何说这种丧气话?你今年还只有十七岁!”
淑华趁这时候插嘴进来说:“先前大家还是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一阵子就全阴沉起来了?四妹,你不要学她们。你过来吃东西,你给琴姐抓把松子过去。”
淑贞把头一扭,嘟着嘴说:“你抓过来罢。又没有几步路。”
“你好懒!”淑华笑道,她就抓了一把松子站起来,她的悲哀已经消散尽了。
“我自己来。二妹,我们过去,”琴连忙说道。她就挽着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边。淑贞也跟着走了过来。
琴第一个坐下去,顺便拿了两块米花糖放在淑贞面前。淑贞对她一笑,就和淑英、淑华一起坐了,四个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几粒松子,喝了两口茶,就诉苦般地说:“我不来,你们抱怨我,说我忘记了你们。我来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满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阵。谁知道你们都板起面孔不理我了,各自长吁短叹的。等一会儿我走了,你们又会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后索性不来了。”“琴姐,真的吗?”淑贞吃惊地望着琴,连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