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哑口无言了,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觉民在旁边忍不住插嘴说道:“不过这样大的年纪还讨姨太太捧戏子,总不是好榜样。而且他——”“老二,你不能这样说。他究竟是你的长辈!连我也尊敬他!”克明不等觉民说完,就动了气板起面孔打断了觉民的话。他掉过头吩咐他的女儿淑英道:“二女,你好好陪你琴姐耍。”
于是扬长地往里面走了。
觉民气恼地望着克明的背影在阴暗中转进了过道,低声骂了一句:“真糊涂!”
“二哥,”这些时候不开口的淑英忽然带着央求的调子痛苦地说。她似乎在央求觉民不要再说这一类的话。
觉民听见淑英的声音,有点感动,心一软,立刻换了温和的语调说:“二妹,我不再说了。你晓得我不是故意——”淑英不等他说完,就用颤抖的声音打岔道:“二哥,我并不怪你。我只怕,我怕我自己……”她激动得不能够说下去,在中途突然停止了。“二哥,你为什么不请我们到你屋里去坐坐?站在黑暗里说话怪没有意思,”淑华这些时候没有机会插进来说话,觉得气闷,终于忍不住这样说了。
“好罢。现在就来请也不晏,”觉民听见这话正合他的意思,马上顺着她的口气答道。
“琴姐,你先走,我去叫人倒几杯茶来!”淑华掉头对琴说。她便向着左上房高声唤道:“绮霞!绮霞!”
“嗯!”绮霞在左上房里答道。
“你给我们倒几杯茶来,在二少爷屋里头!”淑华大声吩咐道。
“晓得!就来!”绮霞在房里大声应道。
“三妹,你总爱这样使唤人!这种脾气要不得!”觉民刚刚踏上石阶,一只脚跨过了门槛,忽然回过头来责备淑华道。
这时琴和淑英、淑贞都已经进了房里。
“这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淑华不服气,冷笑地答了一句。
“好,好,我就不说你。等你将来嫁个凶狠的姑少爷,那时候看你有什么办法?”觉民故意报复地说。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怕。我自己有主张!”淑华强硬地顶撞道。
“好,要这样才好!”琴在房里轻轻地拍手笑起来。觉民和淑华两人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他们便走了进去。
众人都坐下了,谈着一些闲话。淑英一个人忽然沉默起来,她在思索刚才淑华说的一句话,她在思索一件事情。绮霞端了茶盘进来,把茶杯放在每个人的面前。然后她拿着空茶盘站在琴的旁边,听琴说话。“绮霞,琴小姐今晚上在我屋里头睡,你先去把床铺好,”淑华吩咐绮霞道。
“嗯,”绮霞应了一声,迟疑一下刚要出去,忽然外面响起一件磁器落在地上打碎的声音,立刻又是木器和墙壁相撞声。这些声音似乎是从对面厢房里送过来的。众人惊疑地互相望着。淑贞突然变了脸色,寒战似地微微抖起来。“五老爷又跟五太太吵架了。”绮霞激动地自语道,没有人理睬她。觉民厌烦地站起来,在房里踱了两步,他看看淑英的脸,又看看淑贞的脸。
“高静之,你凭良心说,你哪点对得起我沈书玉?我娘家哥哥刚刚搬到外州县去了,省城里没有人,你就不把我放在你眼睛里头!你就欺负我一个人!”沈氏的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声音在对面厢房里突然响起来。“不晓得为着什么事情?”琴悄然自语道。
“他们的事情哪个神仙才晓得!十天里头总有七天吵嘴!”
淑华接口说道。
“你把我的金银首饰都出脱干净了,我没有向你算过帐。
你还不宜好。你在外面租了公馆,讨了‘监视户’①做小老婆,我也不管你。如今你胡闹得还不够,你居然闹到家里头来了。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你敢再骂!你敢再骂!”淑贞的父亲克定厉声嚷着,一面把手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接着他又怒吼道:“这是我的家!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你好不要脸!”沈氏尖声回骂道。“你的家?你的家在外面。这是我的家!喜儿是我的人!”
“不管她是哪个的人,只要她自己情愿,你就不配说话!
我高兴这样做,你敢把我怎样?”克定理直气壮地吼道。
“喜儿是跟我陪嫁过来的丫头。她是我的人。我早就不放心你这个色鬼,所以早早把她嫁出去。现在她丈夫才死几个月,你就来欺负她!喜儿又不是西施,亏你看得上?你是什么老爷?你把你们高家祖宗三代的德都丧尽了!”沈氏数数落落地骂着,这中间夹杂了克定的不断的“你敢再说”这一类的威胁。但是她依旧勇敢地说下去。“不管你怎样说,她总比你漂亮。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副尊容:塌鼻子,血盆大口。我看见你,就是气!我喜欢她,我要讨她!”克定强辩地嚷道。
“我的尊容怎样?那是我父母生就的!你敢说!你——你,你欺负人家孤零零一个居孀的寡妇,家里又没人!你做老爷的勾引老妈子!爹过世不到一年,你的孝还没有满,你就在家里头胡闹!高静之,你读书读到牛肚子里头去了!”沈氏更加气恼地骂着,拿起一件磁器用力往地上一掷,哗啦一声磁器立刻碎了。“好,你敢打东西,你怕我不敢!”克定叫嚷着,他也随手抓了一件磁器打碎了。
淑贞忽然哇的一声俯在桌上哭起来。
“二哥,我们出去看,”淑华兴奋地对觉民说,她便往外面走。觉民本来在房里踱着,就跟了出去。绮霞也跟着他们走了,剩下琴和淑英在房里安慰淑贞。
对面克定的房里灯光辉煌,嵌在纸窗中间的玻璃被绘着兰草的纸窗帘遮掩了。窗外阶上阶下站了不少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大半是女佣和仆人,都伸着头颈静静地倾听。也有两三个人交头接耳地在议论。觉新和剑云背着手在天井里慢慢地踱着。觉民和淑华两人都走到窗下去,在那里他们才听见房里还有一个女人在小声地哭。“这是我陪嫁过来的东西,我不准你打!”沈氏继续骂道。
“我偏要打!我打了!看你又怎样!”克定凶狠地答道。他又把一件东西打碎了。“这是我的家,你不高兴,你就给我滚!”
“滚?你敢喊我滚?说得好容易!我是你用三媒六礼接来的!除非我死,你就把我请不走!”
“我就要你死!”克定凶恶地吼着。
“好,你要我死!我就死给你看!”沈氏疯狂似地叫着,就向着克定冲过去,把头在他的怀里撞。春兰吓得脸通红地从右厢房跑出来,口里嚷着“不得了!”跑过天井,进了过道,往后面去了。在房里克定要推开沈氏,沈氏却抓住他不肯放,两个人扭住一团,一进一退,一退一进的。站在窗外的男女仆人中间有几个已经跑进房去劝解了。
觉民和淑华依旧站在外面。觉新连忙跑进了克定的房间。
他着急地叫“五爸”,“五婶”,但是没有人理睬他。女佣们拖住沈氏的膀子,仆人们拉开了克定。
“好,你要我死,我去请三老爷他们来评个是非,看我该不该死!”沈氏带着哭声说,一下子挣脱了女佣们的手,披头散发地往外面跑。觉新跟着跑出来,在后面唤她。她不答应,就一直往堂屋跑。钱嫂同张嫂也跑去追她。克安从过道里出来,刚走过堂屋就被沈氏看见,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哭诉道:“四哥,你给我断个公道!你看你五弟做的好事情!”
“五弟妹,什么事情?你放了我。有话可以慢慢说,”克安意外地被她抓住,有点莫名其妙,便慌张地这样说,一面把膀子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