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兵营中的兵士,就是成天吃小米饭,挨打,到屋外空地上拉屎,到雪里做工的那类蠢人,刚刚挨过打的,也仍然到江边去用着“怎么会死”那种天真烂漫的眼光看了一会,且在那胖的印象上,与同伴作点嘲笑,全身发松回到营里去报告这事。
女孩玖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大家皆仿佛这样高兴!”
女生×说,“我是并不因为要看这死人到江边的。”
女生朱不做声,就望到这些从江边走回的女生心中好笑,心里想这真是一件奇怪事情,上一次校长陪拉拉博士来演讲,听讲的人就没有这样多。其实则这个一点也不奇怪。
年青的人,全欢喜新鲜事情发生,就是那么点点理由,也就够使全个学校得到一个爽心的刺激了。
也有因为赶早车过上海,车没有来,所以抽空跑到江边去看看这大师傅新奇的死法的,回时就在那月台上同人谈论各样死的姿势。
火车到后,下来了一些,候车的争先上车,机关车头一掉,四十分钟这消息就被带到上海各报馆里排字间去了。下车的人仍然没有女孩玖所要等候的人,车走了,玖看看天又看看回身的列车,无望了。
“人又不来,奇怪的事!”
“你们有课么?我可要走了。”女生朱说了想走。
本来无课的女生×,也作成走路的姿势,从月台向低处轨道跃下。
女孩玖说:“朱,不能陪我到医院去看看我二哥么?”
朱摇头说不去,似乎是因为×的原故,心有所怯,故愿意转学校去。
“你没有功课!”
“我旁听有课。”
女孩玖就向女生×说,“×,你可不可以同我去那里看看我哥哥,回头又一块儿回来。”
女生×低头不能答应,玖就说,“×有课我知道,还是朱你同我去。”
朱还是因为×的原故没有答应。见×没有走的意思,就先走了。女生×见到朱已走,自己不好意思不走了,就沿铁路向南走。玖不作声,看到这两个女人从烂雪路上走去,心中以为朱是不愿意同她到病院去。走了三十步,快转弯了,女生朱忽然又回头喊女孩玖。
“玖,小孩子,莫生我的气,我有事情!”
玖不做声,朱又借故跑回车站,一面跑一面说,“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气,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气——”走到玖身边,把玖拉住,就向医院方面走去,仿佛完全只是一个不得已的理由,就因为不愿意使女孩玖难过,才委屈的随了这女孩子的意思,勉强的做一次奉陪的人。女孩玖回头望×时,朱也就回头,且问×,“高不高兴一起去?你不去,玖小姐会生气!”
但女生×站到那雪地里,摇摇头作了一个苦笑,拒绝了。
她想起随了这两个人来到车站,仍然一个人回去,第二次的笑了。第二次笑时只有自己知道,因为并肩行去的玖同朱,很快的就转入一个红墙后面,不再见到人了。
二
十点钟车来了两个拜访男子A的客人,两个人一前一后皆到了××大学的传达处,放了一个名片。知道了人是住在去校不远的××病院后,那其中一人就到病院里去了,其一个则另外说可会女孩玖。到病院的男子,是××书店的小编辑,就是在前天下午为女孩玖所窘的那人。在女生会客室见到了玖的是男子A友人之一,这人特意前来报告蔡某夫妇被捕的事情。××书店的小编辑,到了病院,见到了男子A,最先很客气的把书店经理给男子A的稿费一百元从皮夹中取出,数点了一下,送给男子A,且戏子样子说话,从“久仰大名,熟读著作”起始到“听说贵体违和”为止,说了一篇文法不错的客气话以后,就说到前一天女孩玖到书店的事来,言中表示对男子A无限羡慕。到后就呈上新著一本,说是请求赐教。把话说完,还不走,其用意是很难索解了。
男子A间或就在一些杂志上见到过这新诗人的名字同诗题,如今却想不到这就是据说新中国的新诗人,且把新诗也献上了。因为这人好象还得谈谈“文坛”的问题,如其他拜访的年青人一样,或者还得来一点褒奖才能痛痛快快打发回去,所以男子A就同这人说到一切近日上海刊物与出版业情形。这编辑非常愿意把话延长,则意外的事或将在机会上发生,方不辜负今天老远坐火车来的原意,所以说了这样又是那样,总似乎非常关心这些事情,一回去就将写文学史那种样子。当这编辑兼诗人自己发挥主张,洋洋洒洒象做文章的谈到一切,且述及自己同生活奋斗的经过时,男子A就唯唯否否,答应着这编辑,一面心中打算一百块钱将如何支配到朋友同自己债务的偿还上去。
不久女孩玖同另一客人来到病院中了,玖先进房,见到玖用跳跃急促的姿势跑进房来,正想说话又忽然凝住了喉咙不再说话,这编辑以为是女孩玖在他面前害了羞,就心惊肉跳,感动到全身是诗。
男子A见了女孩玖,就告她:
“玖,他们送我钱来了。”
玖不做声,望望二哥又复望望那××书店的俗物脸嘴。
男子A还以为是玖因有人在此的原故不说话,故又说道:“你说蔡先生会为我们拿来,她还不来,我们或者还得为她送去才行!”
女孩玖几几乎是呻吟的样子在喉中“噢”了一声,走出到房外同客人说话去了。
“玖,你怎么又走?你得今天到上海去为我还蔡先生的钱,还得买一点药来,不要走!”
女孩玖即刻又进房来了,后面跟了朋友周君。那小编辑站起来了,男子A在朋友周走到床边来握手之后,不得不为周介绍,“那是××,诗人,那是周,周××,”这样一介绍,那编辑就想把那只写诗的手伸出来准备捏,但周却无心做这件事,坐到床边一张藤椅上了。
“见到蔡夫妇么?”
这男子就望到玖,稍稍迟疑了一阵,才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句话。
男子A又问,“是不是蔡告你才知道我这病?”那男子仍然还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