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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什么

时间:2014-02-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晓风 点击:

张晓风散文集(在线阅读) > 你要做什么


  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着热腾腾的香气一起端出来,切成一片片,放在每个人的盘子里。
  “说说看,”她轻声轻气,与她一向女豪杰的气势大不一样,“如果可以选择,你想要做什么?”
  (可恶!可恶!这种问题其实是问不得的,一问就等于要人掀底,好好的一个下午,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伫立在长窗外的淡水河和观音山,怎么偏来问这种古怪问题!)
  她调头看我,仿佛听到我心里的抱怨。
  (好几个月以后,看到她日渐隆起的圆肚子,我原谅她了,怀抱一团生命的女人,总难免对设计命运有点兴趣)
  “我——一定得做人吗?”我嗫嚅起来。
  “咦?”她惊奇地搅着咖啡,“好吧!不做人也行!那你要做什么?做小鸟吗?”
  “老实说,”我赖皮,“‘选择’这件事太可怕,‘绝对自由’这件事我是经不起的,譬如说,光是性别,我就不会选——只这一件事就可以把我累死。”
  我说完,便低下头去假装极专心地吃起蛋糕来。
  然而,我是有点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行经日本的寺庙,每每总会看到一棵小树,远看不真切,竟以为小树开满了白花。走近看,才知道是素色纸签,被人打了个结系在树枝上的。
  有人来向我解释,说,因为抽到的签不够好,所以不想带回家去,姑且留在树上吧!
  于是,每经一庙,我总专程停下来,凝神看那矮小披离的奇树,高寒地带的松杉以冰雪敷其绿颜,温带的花树云蒸霞蔚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意味,热带的果树垂实累累,圣诞树下则有祝福与礼物万千——然而世上竟有这样一株树,独独为别人承受他自己不欲承受的命运。
  空廊上传来捶鼓的声音和击掌的声音,黄昏掩至,虔诚礼拜的人果然求得他所祈望的福禄吗?这世上抽得上上签的能有几人呢?而我,如果容我选择,我不要做“有求”的凡胎,我不要做“必应”的神明,钟鸣鼓应不必是我,缭绕花香不须是我,我只愿自己是那株小树,站在局外,容许别人在我的肩上卸下一颗悲伤和慌惴的心。容许他们当不祥的预言,打一个结,系在我的腕上,由我承当。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岑参诗中对化为火场灾域的长安城有着空茫而刺痛的低喟。但痛到极致,所思忆的竟不是人,不是瓦舍,甚至不是官廷,而是年年秋日开得黄灿灿的一片野菊花。
  我愿我是田塍或篱畔的野菊,在两军决垒时,我不是大将,不是兵卒,不是矛戈不是弓箭,不是鲜明的军容,更不是强硬动听的作战理由____我是那不胜不负的菊花,张望着满目的创痕和血迹,倾耳听人的呻吟和马的悲嘶,企图在被朔风所伤被泪潮所伤被令人思乡明月所伤的眼睛里成为极温柔极明亮的一照面。在人世的惨凄里,让我是生者的开拔号,死者是定音鼓。


  “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远之迹……初造书契”,我愿我是一枚梅花鹿或野山羊的蹄痕,清清楚楚的拓印在古代春天的原隰上,如同条理分明的版画,被偶然经过的仓颉看到。
  那时是暮春吗?也许是初夏,林间众生的求偶期,小小的泥径间飞鸟经过,野鹿经过,花豹经过,蛇经过,忙碌的季节啊,空气里充满以声相求和以气相引的热闹,而我不曾参与那场奔逐,我是众生离去后留在大地上的痕迹。
  而仓颉走来,傻傻的仓颉,喜欲东张西望的仓颉,眼光闪烁仿佛随时要来一场恶作剧的仓颉,他其实只是一个爱捣蛋的大男孩,但因本性憨厚,所以那番捣蛋的欲望总是被人一眼看破。
  他急急走来,是为了贪看那只跳脱的野兔?还是为了迷上画眉的短歌?但他们早就逃远了,他只看到我,一枚一枚的鸟兽行后的足印。年轻的仓颉啊,他的两颊因急走而红,他的高额正流下汗珠,他发现我了,那些直的,斜的,长的和短的线条以及那些点,那些圆。还有,他开始看到线与线之间的角度,点与点之际的距离。他的脸越发红起来,汗越发奔激,他懂了,他懂了,他忘了刚才一路追着的鹤踪兽迹,他大声狂呼,扑倒在地,他知道这简单的满地泥痕中有寻不尽的交错重叠和反复,可以组成这世上最美丽的文字,而当他再一次睁开不敢完全置信的眼睛,他惊喜地看到那些鹿的、马的、飞鸟的、猿猴的以及爬虫类的痕迹——而且,还更多,他看到刚才自己因激动而爬行的手痕与足印。
  我愿我是那春泥年经上生活过的众生的记录,我是圆我是方我是点我是线我是横我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鳞痕我是深我是浅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即使被一场春雨洗刷掉也平静不觉伤悲、被仓颉领悟模仿也不觉可喜的一枚留痕。
  可爱的仓颉,他从痕迹学会了痕迹,他创造的字一代一代传下来,而所有的文字如今仍然是一行行痕迹,用以说明人世的种种情节。
  我不做仓颉,我做那远古时代春天原野上使仓颉为之血脉贲张的一枚留痕。


  日本有一则凄艳的鬼故事,叫“吉备津之釜”(取材自《牡丹灯》),据说有个薄幸的男子叫正太郎,气死了他的发妻,那妻子变成厉鬼来索命。有位法师可怜那人,为他画了符,贴在门上,要他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来,自然消灾,厉鬼在门外夜夜詈骂不绝,却不敢进来。及至四十八天已过,那男子因为久困小屋,委顿不堪,深夜隔户一望,只见满庭乍明,万物登莹,他奋然跳出门来,却一把被厉鬼揪住,不是已满了四十九天吗?他临死还不平的愤愤,但他立刻懂了,原来黎明尚未到来,使他误以为天亮而大喜的,其实只是如水的月光!
  读这样的故事,我总无法像道学家所预期的把“好人”“坏人”分出来,《佛经》上爱写“善男子”“善女人”,生活里却老是碰到“可笑的男子”和“可悲的女人”。连那个法师也是个可悯可叹的角色吧?人间注定的灾厄劫难岂是他一道的悲慈的符咒所化解得了的?如此人世,如此爱罗恨网,吾谁与归?我既不要做那薄幸的男子,更无意做那衔恨复仇的女子,我不必做那徒劳的法师,那么我是谁呢?其实这件事对我而言,一点也不困难,在读故事的当时,我毅然迷上那片月光,清冷绝情,不涉一丝是非,倘诗人因而堕泪,胡笳因而动悲,美人因而失防,厉鬼因而逞凶,全都一概不关我事。我仍是中天的月色,千年万世,做一名天上的忠恳的出纳员,负责把太阳交来的光芒转到大地的帐上,我不即不离,我无盈无缺,我不喜不悲,我只是一丸冷静的岩石,遥望有多事多情多欲多悔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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