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妈前脚走,大家立刻散开归位,继续和顾客娓娓而谈。
杨重对一个暴突眼的男子说:
“我这人不爱说假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不怕得罪人!我一见你就觉得不
应该——您不应是一中国人!”
“那我是什么人呵?”
“您就不该是人。”
“怎么讲?”
“委屈!听说过仙风道骨么?那就是说您。”
“有那么严重么?”
“太严重了。您还看不出来么?我这人一向是实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脱一神仙呵!搁我
文盲那会儿,见了您我得磕头——您可千万别让我奶奶瞧见,不然她拽着您托您给观音女士
带好儿,还非得带到。”
“不不,我还是人,一个普通人,爹妈生党培养,有欢乐有忧愁。”
“不不,那是您谦虚。实际上呢,您欢乐,那也是与民同乐;忧愁呢,更是先天下之忧
而忧。”
“我真不是这样。欢乐,占点小便宜就乐;忧愁,吃点小亏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这话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这种人了,拿这话给我一个警醒。达到目
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贯耳、若有所思……”
“您这不是讽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说了实话,您就拿这话来臊我。”
“看不出来呵,是不是于观?这先生道深了,任咱们怎么捧,岿然不动。”
“这就叫大家风度,真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有点小成绩就
自己抬轿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头一回见面,不了解,但您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
您这人不吃捧。”于观掉脸飞快地说。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点不瞎说。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咱们这碗饭吃不成了。”杨重苦恼
地望着对手,十分真诚。
“谁说我不吃捧?我就为了让你们捧特意跟单位请了事假从天津赶来的。问题是你们没
说出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不服气。”
“好好,咱从头来,您是先进生产者?”
“不,我是落后分子。”
“那是您见荣誉就让,见困难就上。”
“可我也挺想先进的,不愿意这么平凡。”
“痴心不改,俯首甘为,平凡见伟大呀!”
“说不想那是虚伪,想而不为是那是洒脱。为什么说高山走俊鸟呢?人前人后那都叫家
畜。”于观又远远插了一句。
“我不是不想为,而是办不到,懒惰成性,一想干活就恶心。”
“这怎么叫懒惰成性呢?这叫质本高洁,与世无争,不为五斗米折腰。您天生就不是一
个小事能满足的人。”
“可别人怎么说我是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呢?”
“那是他们不了解您。您高说不到三十,不到三十怎么就能把您看死了呢?齐先生四十
学画,姜先生八十挂相,在这之前干吗了?还不都是瞎混?一个当木匠一个当渔夫。谁想到
过小流氓刘邦还能做一番事业呢?”
“好喝酒吧?”马青走过来问。
“好,没事就喝,喝完就睡,外号醉猫。这还能算优点么?这不叫醉生梦死么?”
“错了吧?这叫梦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古来圣贤在何方?惟有饮者留其名。”马青
得意地走开。
“我觉得您特像古代那种落魄的知识分子。”杨重严肃道。
“您是文人吧?”马青问一个白化病般雪白的人儿。
“不不,我就是一骚客。串点晚会词儿呵写点骂人的小品文呵给报纸纠正点错字连带不
署名地在广告末尾斩钉截铁来上一句。”
“我知道您是谁了,您是那‘一句师’!”
“谁?我是谁?”小白人儿不解。
“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得好。”马青又道。
“不好,比那俩仲马俩托尔斯泰差远啦。”
“我不同意你这观点,那四位加起来,您不留神就跟他们打一平手。”
“您这么说就太过了。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还是了解一二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那是您自暴自弃。您想呵,那四位写了多少字,才给群众留下个印象。您呢,一句话
就流传甚广。怎么比呢?搞过创作的人都知道,写长容易写短难。”
“两回事,你说的那是两回事。‘生产搞上去,人口降下来。’妇孺皆知吧?你不能管
发明这句话的人叫文豪。我明白,我懂,我不能让您胡乱一捧就真以为自己空前绝后,我还
没那么浅薄。”
“可搁我们这些浅薄的人看来,您不是空前绝后也是难得一见。”
“你这就得算肉麻了。你怎么能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对我,一个平生最
恨个人崇拜的公民,说出这等不知羞耻的话?你这等于是侮辱了我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