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 七不下
柏杨先生的「七不下」,似乎得解释解释。
夫「棋力太高的不下」和「棋力太低的不下」,实际上是一句话,那就是「不是对手的不下」。世界上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一个人如果走遍天下没对手,那才是真正的寂寞呀寂寞。据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先生大军向北,一直打到捷克斯拉夫,只见一片冰雪,大臣告曰:「除了冰雪,再没有别的,地已到尽头矣。」大军向南,一直打到埃及,只见一片沙漠,大臣告曰:「除了沙漠,再没别的,地已到尽头矣。」然后大军向西,一直打到热那亚,只见一片汪洋,大臣告曰:「除了大海,再没有别的,地已到尽头矣。」再然后大军向东,一直打到波斯、印度边境,只见莽莽灌木,遮盖天日,大臣又告曰:「除了森林,再没别的,地又到尽头矣。」亚历山大先生听了之后,悲不自胜,虎目中流下眼泪。
他阁下应该快乐才对,为啥却哭了乎?常听英雄豪杰曰:「俺如果削平万国,天下一统,就高兴啦。」这是还没有削平万国时讲的话,一旦真的削平万国,恐怕泄气之余,能躺床不起。君看过拳赛乎?胜利者成了拳王,兴奋之余,简直要翻筋斗。问题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所向无敌,有孙悟空先生的本领,一指头能把对方的胳膊敲断,恐怕全世界都没人找他比赛。届时他岂止寂寞而已,恐怕也要跟亚历山大先生一样,虎目中流下眼泪。所不同的是,亚先生为寂寞而哭,而该家伙是为以后的生活而哭也。
棋逢对手既是人生真正的乐趣,则棋不逢对手,自然是人生最大的痛苦矣。盖对手棋力太强,下三盘输三盘,下千盘输千盘,只有叫哎哟的份,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这种棋下起来,还不如去喝巴拉松。《三国演义》上夏侯杰先生,率领大军,追到当阳桥,正在耀武扬威,忽听张飞先生一声断喝,吓得肝碎胆裂,撞倒马下。我要是夏侯杰先生,一瞧那个豹头环眼的家伙往那里一站,我马上就说肚子痛,回去找毛坑拉稀屎,摆上三桌红烧甲鱼的酒席,我都不去跟他较量。他只要漫不经心的随便一动手,我就没希望啦,何必去受那种闲罪乎?至于棋力低的,则是张飞先生跟夏侯杰先生颠倒过来。柏杨先生五岁小孙女,最近受大家谈论的影响,天天都要搬出棋盘跟我下,我怎能正心诚意的奉陪乎?在常败将军未弄到那台电视之前,我就经常警告他曰:「老哥,你的棋再不进步,我就拒绝陪你啦。」盖局局皆赢,同样兴趣索然。
死圣人曰:「交无不如己者。」一个人交朋友千万要交比自己强的,然后才能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整天跟耶稣先生一起泡,即令当不上圣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如果整天跟流氓无赖泡,即令把持得定,恐怕也难好到哪里去。一位千金小姐一旦和绿灯户妓女小姐形影不离,她能一天比一天雍容华贵乎?交友如此,下棋亦然。要下就得跟棋力差不多的下。对手如果太强,当然生趣全无。对手太弱,下得太久,准会把自己的棋力给拖下来。我有一位在某学堂当教习的朋友,有一次大概被生活逼得狗急跳墙,写了一文,拜托柏杨先生介绍发表,我看了一遍,实在看不懂,只好原封退回,他来信叹曰:「不瞒仁兄说,我的中文程度本来不错的,可是天天给学生老爷改作文,改得连自己也不通啦。」跟棋力差的下棋,就有这种危险,此所以我常常警告常败将军之故也。最理想的对手是他阁下略高半段,虽然输的时候多,但也有反击余地,则不但可以保持兴趣,棋力也可以跟着进步。
──不过,这句死圣人的话,如果刻板的去实践,也有问题。每一个人都死心眼去跟比自己强的对手打交道,而对手也死心眼去交比他更强的,恐怕大家一辈子都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矣。好在这只是一句格言,不是定律,固误不了事也。
「官太大的不下」,这种情形不太多──其实何止不多,简直没有。有此顾虑,等于自己往脸上抹粉,好像我在那里自言自语曰:「跟当皇帝的不下。」当皇帝的有谁找柏杨先生下棋哉。不过怕的是,有些我瞧他没啥,而他却自己以为有啥的「尊官」。这种人罡气正盛,官火正旺,不要说下棋啦,就是跟他接得太近,都能把毫毛烧掉。他一天不垮,我一天就不奉陪,必须等他垮啦,或躺到医院床上啦,届时开口向我请教几盘,我才会生出雅兴。
「政治棋不下」,夫政治棋者,跟政治牌一样,明明高他一级,赢得过他,却硬假装低他一级,输得心服口服是也。柏杨先生没有这种本领,我要有这种本领,段祺瑞先生时代,早当了督办公署的顾问矣。不要说那时年轻气壮,就是刚来台湾,才不过五十多岁,人生还没有开始哩,在台北赤峰街一位朋友家下棋,我本来找他谋一个差事的,他却偏抬举我,留我陪他消遣,我心中暗暗嘱咐自己曰:「柏老柏老,你来是求人的,千万不要赢呀。」可是看他恶形恶状,实在生气,就一盘也不让,他面色铁青,临走时也没欠屁股,差事当然也没谋到。别人告我曰:「你当时如果能跟他下个平手,恐怕至少有个校长干的。」呜呼,我岂不知此理,只是政治棋实在难下,没有十年二十年道行,别想下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