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阳光灿烂的杨彩云脸色煞白,哑口无言,满眼泪水。
要不你也带儿子回去吧,我另想办法。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走了,刘国宝对杨彩云说。
你有什么办法!杨彩云叹了口气,抓起地上的铲子。
刘国宝对跟来的儿子说,我和你妈不走,你走不走?
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摇摇头。
聪明。刘国宝说,你不跟着我们,中午就没饭吃。
刘国宝让儿子抬着车把手,自己和杨彩云一人一边,装满一车,然后他在前面拉,老婆和儿子在后面推。从这里到指定的垃圾场,来回一个多小时。刘国宝弓起腰,心里有些难过,觉得对不起老婆儿子。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一身臭烘烘地回来,轮到他们呆了:垃圾堆周围又满是人。福利厂小区那些手能用力、脚能走路、眼能看见的人几乎都来了。就是瞎子,也都提着水壶,等在一边。先前学生们丢下的空板车都已装满,也都有了拉车的和推车的人。见到刘国宝一家子,他们一齐发力喊了一声:刘警官!
四
福利厂小区进口那天当天能清干净,最后还靠的是王书记。中午过后,王书记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派了两辆大卡车来,一辆抽厕所的粪便,一辆装运垃圾。完了,又让消防队出车,用高压水龙头把这一大片场地冲了个一干二净,连那个厕所上下里外、蹲坑粪池都没有放过。王书记自己没有出面,让区委办公室一个副主任到现场负责。那位副主任最后对刘国宝说,书记交代,你满意了我们才能离开。谢谢。刘国宝说。
如果你真的验收合格,回头请给书记打个电话。这也是书记交代的。副主任特意补了一句。
刘国宝没有打那个电话。对应尽的责任表示感谢,等于说失职是正常的。
电话是王书记主动打来的。王书记对刘国宝到任后这几天的表现好一通夸奖,说自己没有看错人,说福利厂小区条件比较差,以后遇到什么难题尽可以找区委区政府,包括他本人。
刘国宝接王书记电话的时候,警务室已经坐满了人。
刘警官,上次我们对不住你,莫怪啊。那些人七嘴八舌。
我一直打算召集个会,现在大家来了,正好。我最想知道的是大家最想让我做哪些事。刘国宝说完,看着大家,等他们说话,他们却忽然没话了。
好久,瞎子老周说,厂长,哦,而今是老板了,屋里的大狼狗半夜叫得很凶,吵得人没法睡觉,管不管得了啊?
哑巴贵生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半天,旁边人说,他是说我们小区连门牌也没有,信也没法收,人也没法找。
接下来几个人说的也都是这类鸡毛蒜皮的事。
刘国宝一边记一边心里发紧:他们不肯难为他。他在小区转了这几天,本子上记下的那些刻不容缓的事一件都没有提到:小区多是几十年前的老平房,墙脚结满了苔藓,腐烂不堪;瓦是土瓦,稀稀拉拉,一阵大风就卷起一片,因为屋矮,鸡、狗、猫随随便便就能跳上去乱窜,这里那里的扒得尽是口子;整个小区没有一条硬化的路,多久的大晴天也是一地烂泥,一年四季要穿胶鞋;房子盖在斜坡上,挨着房后的那一边是条自然形成的深沟,盲人要是没人领着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头破血流。老周就摔折过踝骨,在床上躺了半年才爬起来;哑巴贵生的女儿这个学期就要高考,她是全市中学有名的高才生,他之所以关心门牌,就是担心将来女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收不到。但真要考上了,上学的费用根本就没有着落;还有老陶,为了找个修钟表的摊位,他还在隔三差五去区政府、市政府拦领导的车子……刘国宝把最亟待解决的几件事——检修屋漏、硬化路面、砌一道矮墙挡住房子和斜坡之间的深沟等,大致做了个预算,准备找王书记。去之前先跟李大河汇报。李大河眨了眨眼,说,看你的运气吧。
刘国宝很顺利。王书记仔细看过刘国宝的报告,说,好事,该办。我还给你加个项目,找块合适地方建一个新式厕所,把原来那个拆了。一个厕所堵在小区进口,也有碍观瞻。
刘国宝有些意外。他也这样想过,把那个厕所拆了,找个偏僻些的地方重盖一个,让那里空出来,大家有个活动的地方。只是怕经费一次报得太多不容易批准。
回来,跟李大河一说,李大河长长地吐了口烟:知道王书记为什么这么热心吗?
热心是正常的。刘国宝说。
正常?真要是正常就好了。
在城改规划里,福利厂小区这块处在风景区的地皮拟给在任和离退的市领导盖一片住宅楼。因为市区和市区附近早已无法安置,整个福利厂小区只有迁往远郊,由政府补贴适当的费用。福利厂过去一直吃国家的补贴,光区政府担保的银行贷款就不知哪辈子还得清。现在经过土地经营,正好填上这个缺口,减少国家损失。原先的那些房子几乎就是一堆建筑垃圾,所以拆迁补贴的费用也就不可能太高。福利厂小区的居民拿定了主意:他们是靠低保过日子的残疾人,搬迁如果只给补贴,其他的钱从哪里来?如果离城市太远,没有了柴方水便,怎么生活?政府的事他们没有资格问,只要给大家一个说得过去的安顿也就罢了。不然,不管谁来说话,都死活不动桩!政府已经确定的方案自然不容改变,于是取了分步骤的方式迂回进行:用优惠条件拆迁小区进口原福利厂干部的一幢三层楼,加上小区厕所和垃圾堆所在的这片公共地块,先盖规划中的第一幢楼,楼建起来,就同对面的楼群把小区合围封锁了起来。到时候就不是政府求他们,是他们要求政府了。但这个如意算盘却被一个没有下水的厕所拦死了!
厕所就在那块空地中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不开,也绕不过。厕所是公共场所,不是福利厂的干部同意就可以拆的。小区众人晓得那是他们最后的碉堡,誓与它共存亡。软硬不吃,寸步不让。
区委区政府几个头儿一说起福利厂小区就头痛,说这是漂亮女人身上的一块脓疮,说最可怜的人往往最可恶。还议过动用警力,我不干。我说你们要么把我调走,要么等我退休,反正也没有几天了,让我活个清白。开玩笑,动不动就用警力,警察是用来跟老百姓作对的?这是滥用公权!李大河恶狠狠地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