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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来(6)

时间:2021-04-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龙应台 点击:

    “妈妈,来,”已经吃过晚饭的华安来扯妈妈的袖子,“来讲故事!”

    “不行!跟你讲过很多次,爸妈吃饭的时候不能陪你玩,等五分钟。”妈妈口气有点凶,懊恼儿子打断了自己的叙述。华安“哇”一声大哭起来。这个小孩子声音特别洪亮,爸爸用手指塞起耳朵,继续吃饭。妈妈忍受着刺耳的难受,与小红卫兵格斗:“华安,你不可以用哭作武器。你再哭妈妈就让你到角落里罚站。”

    仰天大哭的小脸上只见一张圆圆的大嘴,一滴眼泪滑下嘴角。爸爸放下餐具、推开椅子,弯下身抱起儿子,哭声一半就煞住,华安改用德语指定爸爸为他讲七只乌鸦的故事。

    妈妈长长叹一口气说:“你这样叫我怎么教育他?”

    父子都没听到妈妈的话;两个人一起在看七只乌鸦的书,坐在父亲怀里的华安,颊上还小心地悬着一颗眼泪。若冰来之前,妈妈已经要西班牙阿姨来家里清扫过,可是妈妈还得花半个小时打点细节。这个阿姨有个改不过来的习惯——她喜欢填空。譬如说,厨房的切菜台上放了把头梳(大概是妈妈在浴室梳头时,发现华安独自爬上了切菜台,慌慌张张赶来解救,梳子就顺手留在那儿了),阿姨就不会把头梳拎到浴室里去放回原位,她会在厨房里头就地解决:找到一个洞就把头梳塞进去,藏好,那么切菜台上就干净了。如果她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支钢笔,她也不至于把笔带到书房里去,她在客厅里找寻一个洞,找到了,就将笔插进去,那么茶几也就清爽了。

    结果嘛,就是妈妈经常有意外的发现:头梳放在啤酒杯里、钢笔藏在鱼缸下面、缩成一球的脏袜子灰扑扑地塞在花瓶里、锅铲插在玩具卡车的肚子里……在这些意外的发现之前,当然是焦头烂额地寻寻觅觅。妈妈现在正在寻找的项目计有:家庭预算簿一本(会不会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擦脸的面霜一盒(会不会在冰箱里呢?)、毛手套一只(会不会,嗯,会不会在厕所里呢?),还有其他零碎的小东西,因为寻找时间过长,妈妈已经记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来三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妈妈得付相当于台币三百五十元。“还好,”妈妈一边数钱,一边说给自己听,“只要她不把马桶刷子拿来刷碟子;不把筷子藏进排水管里,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可是有洁癖的若冰要来了,妈妈不得不特别小心。她把地毯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唱片封套;又趴在地板上翅着书架背墙的角落,果然发现一架救火车。清理之后,妈妈开始清理自己。脱掉黏着麦片的运动衣裤、洗洗带点牛奶味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早上华安画在她脸上的口红像刺青一样地横一道、竖一道。

    妈妈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让若冰说她是黄脸婆。最后一次照镜子,妈妈看见额上的几根白发,也看见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恍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一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边十岁的女儿说:“女儿呀,妈妈老喽,你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

    那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己,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的步伐节节逼进,从开幕逼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婆婆妈妈的,麻烦!还要道别、还要握手、寒喧,讨厌!”她说。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你怎么变这个样子,黄脸婆?!”妈妈张开手臂,亲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访客踏进客厅,问着:“儿子呢?”

    “你不是讨厌小动物吗?”妈妈说,“送到幼儿园去了。”

    ※        ※         ※

    华安回来的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妈妈,”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她是谁?”

    “这是台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

    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姨,握手的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去亲近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什么名字,妈妈?”

    “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

    “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自去造船了。“你的生活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

    “写文章?”

    “不,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痪状态。”

    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的……”

    “当然,”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知道吗?Ionesco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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