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捏出了一个泥娃娃,然后,她对准了泥娃娃的鼻眼,这么轻轻地、长长地、温柔地,吹一口气,那泥娃娃,不得了,就动起来了。跳进女娲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大叫‘妈妈!妈妈!’女娲看见那泥娃娃长得就和湖中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安安,你到底在看什么?”
小男孩圆睁着眼,一眨也不眨,伸手就来摸妈妈的眼珠,妈妈闪开了。
“你在干什么,宝宝?”
宝宝情急地喊出来,“妈妈,不要动……”一边用两只手指撑开母亲的眼帘。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安安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惊异和喜悦,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妈妈,你的眼睛,眼珠,你的眼睛里有我,有安安,真的……”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伸出手指就要去抚摸妈妈的眼珠——“真的,妈妈,两个眼睛里都有……”妈妈笑了,她看见孩子眼瞳中映着自己的影像,清晰真切,像镜子,像湖里一泓清水。她对着孩子的眼瞳说:“女娲欢欢喜喜地给泥娃娃取了个名字,一个很简单的名字,叫做‘人’。”
啊!洋娃娃
安安背着小背包,看着海关人员神气的帽子,他没有注意爸爸那依依不舍的眼光。
“小东西,”爸爸蹲下来,大手捧着安安的脸颊,“到了台湾可别把爸爸忘记了。”
小东西一点不被爸爸的温情主义所动,他用德语说:
“爸比,我以后不要当垃圾工人了;我要做机场警察,好不好?”
爸爸看着母子俩手牵手地走过关卡,眼睛像条透明的绳索,紧紧系着两人纤弱的背影。
那背影,一会儿就被人群抹去了。
在飞机上,安安像飞行老手似的,坐下来就把安全带扣上,动作熟练。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玩起三岁小孩的游戏——眼睛凑在椅缝中,和前后左右的旅客玩躲猫猫。德国旅客倒也好脾气地逗着他玩。
“妈妈,这些德国人都去台湾吗?”
“不是。有的去巴基斯坦,有的去泰国,还有的去菲律宾。只有一部分去台湾。”
到了卡拉奇,上来了一些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安安睁着眼睛,竖着耳朵:
“妈妈,他们是什么人?讲什么话?”
“巴基斯坦人讲厄度话;印度人讲印度话,宝宝。”
宝宝站在椅子上观察了一下,点点头下结论:
“他们比较黑,妈妈。”
“对呀,因为这里比较热,太阳把皮肤晒黑了。”
“还有,妈妈,大概那泥土也比较黑。”
“什么泥土?”做妈妈的听迷糊了。
“泥土呀!”安安用手比着,作出捏弄的手势,“女娲在做他们的时候,大概用了比较黑的泥土,对不对?”停在曼谷,黑发黑眼的旅客陆续进来。一个泰国小女孩,五岁吧,扎着蝴蝶辫子,挨过来,和华安静静地对看。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安安困惑地转头问:
“妈妈,她讲什么?她不是中国人吗?”
“不是,她是泰国人,讲泰国话。”
“怎么,”安安眼睛盯着女孩,“怎么,怎么跟中国人长一样呢?”
“很像,不是一样,宝宝。”妈妈想了一想,又说:
“你看那马跟驴子不也很像,但马是马,驴子是驴子嘛,是不是?”
“嗯!”安安同意了,再提醒妈妈:“还有苍蝇跟蜜蜂也很像,还有……还有狼跟狼狗很像,还有……鹭鸶跟鹤很像,还有……”
※ ※ ※
从马尼拉上机的人特别多。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挂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牛角、草帽、藤篮、烟酒礼品……每个人都带着兴奋的神色,大声地呼唤、交谈。机舱顿时像个百货市场。
“喂,你那瓶XO多少钱?”
“五十美金,你的呢?”
“哇噻!我在机场免税商店买的,五十六块。上当了,一头撞死哦我!”
“小姐小姐,这是英文表格,我不会填怎么办?”
“张太太,没关系,护照拿来我帮你填。”
“拜托拜托,不要压到我的牛角……”
安安把头依在椅背上,圆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望着蠢动喧哗的人群,震惊得忘了说话。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妈妈:
“妈妈,这么多人——他们都说中国话。他们,都是中国人吗?”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突然了解了小男孩的迷惑和震惊:在安安的世界里,天下只有一个人是说中国话的,那就是他甜蜜的妈妈。中国话,就是“妈妈的话”。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幼稚园的小朋友、卖冰淇淋的大胖子、对街常给他巧克力的考夫曼太大、按门铃的邮差、秃头的油漆师傅、一身黑制服扫烟囱的人,当然,还有让他做马骑的爸爸——都是,都是说德国话的。
怎么,怎么这飞机上突然进来这么多这么多人,这些人全讲安安“妈妈的话”?
安安吃惊极了,又有点他自己不太理解的喜悦:这些人叽叽喳喳的话,他全听得懂!就好像那个国王,看见两只鹤在花园里散步,他突然发觉自己听懂了鹤的私语……
“好可爱的洋娃娃!”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其他几个女人也凑了过来,围着惊魂未定的小男生。“What is your 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