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虹自然不会长在眼前,
若我见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赞美的语言将永远在我的口边。“
女孩子低声的说了一句“呵,永远在口边,也不过是永远在口边!”自己说完了,又望望面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并不注意到这句话,就把手指屈着数下来,一面计数一面说:“日头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谢去,脸儿同嘴儿也容易干枯,”数完了这四项,于是把两只圆圆的天工制作的美丽臂膀摊开,用一个异常优美风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结束了她的意见,说了下面的话:“我明白一切无常,一切不定,无常的谎谁愿意认真去听?”
一个蜂子取了直线由西向东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到后却又飞回来,绕了女孩子头上盘旋一会,停顿在一旁竹篮的花上了。这蜂子帮助了城市中人的想象。
“正因为一切无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毁。
一个女人的美丽,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记忆里。
不管黄花朱花,从不拒绝蜂子的亲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应当拒绝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说:
“花朵上涂蜜想逗蜂子的欢喜,
言语上涂蜜想逗女子的欢喜:
可惜得很——
大屋后青青竹子它没有心,
四月里黄梅天气它不会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龙朱的一些金言,巫师的一些歌词,以及从那个一地之长的总爷方面听来的××人许多成语,从天上地下河中解释到他对于她所有的尊敬,这种动人的诉说,却只得到下面的反响。
“菠菜桐篙长到田坪一样青,
这时有心过一会儿也就没有心。“
把话说过后,乘到陌生人低下头去思索那种回答的言语时,这女孩子站了起来,把篮子挂在手腕上,好象一枝箭一样,轻便的,迅速的,向栗林射去,一会儿便消灭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个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痴了。可是他到后却笑了,他望过无数放光的星子,无数放光的宝石,今天却看到了一个放光的灵魂。他先是还坐到栗林里渗透了灿烂阳光的落叶上面,到后来却到那干燥吱吱作响的落叶上面了。
“家养的鸟飞不远,”这句话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里去。
九、日与夜
那个从城市中来此的人,对于王杉古堡总爷口说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见的人,皆给他一种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脉搏,很显然是受了极大影响的。这边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摇动他的灵魂。即或这种安静与和平,因为它能给人以许多机会,同一种看来仿佛极多的暇裕,尽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说这要安静就是极怕人的。边境的大山壮观而沉默,人类皆各按照长远以来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温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个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远想尽力帮助到比邻熟人,永远皆只见到他们互相微笑。从这个一切皆为一种道德的良好习惯上,青年男女的心头,皆孕育到无量热情与智慧,这热情与智慧,使每一个人感情言语皆绚丽如锦,清明如水。向善为一种自然的努力,虚伪在此地没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朴素生活中长成,却不缺少人类各种高贵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么想着:若这里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对的,那么,在另外许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点什么错误?这种思想自然是无结果的,因为一个城市中人来过分赞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为一种偏见!
到了这地方后,暂时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须的。忘掉了那种生活,那种习气,那种道德,但这个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后,还不能忘记一个住在都市的好友。那朋友是一个植物学者,又对于自然宗教历史与仪式这种问题发生了极大的兴味。这城市中人还没有到××地方以前,就听到那个知识品德皆超于一切的总爷,谈到许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态度,以及神与人间居间者的巫觋种种仪式,因此在一点点空闲中,便写了一个很长的信,告给他朋友种种情形。在这个信里述说到许多琐碎事情,甚至于把前些日子在栗林中所发生的奇遇也提到了。那信上后面一点那么说:……老友,我们应当承认我们一同在那个政府里办公厅的角上时,我们每个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务和责任所支配;我们所见的只是无数标本,无量表格,一些数目,一堆历史。在我们那一群同事的脸上,间或也许还可以发现一个微笑,但那算什么呢?那种微笑实在说来是悲惨的,无味的,那种微笑不过说明每一个活人在事务上过分疲倦以后,无聊和空虚的自觉罢了。在那种情形下,我们自然而然也变成一个表格,和一个很小的数目了。可是这地方到处都是活的,到处都是生命,这生命洋溢于每一个最僻静的角隅,泛滥到各个人的心上。一切永远是安静的,但只需要一个人一点点歌声,这歌声就生了无形的翅膀各处飞去,凡属歌声所及处,就有光辉与快乐。我到了这里我才明白我是一个活人,且明白许多书上永远说得糊涂的种种。
老友,我这报告自然是简单的,疏略的,就因为若果容许我说得明白一点,这样的叙述,没有三十页信纸是说不够的。王杉堡上的总爷说的不错,照他意思,文字是不能对于神所统治神所手创的一切,加以谀词而得其当的。我现在所住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茎草,每一种声音,就不许可我在文字中找寻同它们德性相称的文字。让我慢慢的来看罢,让我们候着,等一会儿再说。
我住到这里,请你不必为我担心,因为照到我未来此以前,我们原是为了这里的一切习俗传说而不安的,但这不安可以说完全是一件无益的过虑。还请你替我告给几个最好的同事,不妨说我正生活在一个想象的桃源里。
那个矿洞我同那个总爷已看过了。这是一个旧矿,开采的年代,恐怕应当在耶稣降生前后。照地层大势看来,地下的埋藏量还十分可观。不过他们用得全是一种土法开采,迟缓而十分耗费,这种方法初初见到使我发笑,这方法,当汉朝帝王相信方士需用朱砂水银时,一定就应当已经知道运用了。他们那种耗费说来实在使我吃惊。可是,在这里我却应当告给我的老友,这地方耗费矿砂,可从不耗费生命。他们比我们明白生命价值,生活得比我们得法。他们的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灵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说,他们对于生命的解释,生活的意义,比起我们的哲学家来,似乎也更明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