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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完完全全是一个投降的自白!使这城市中来人那么倾心,一部分原因由于自己的眼见目及,一部分原因却是那个地位高于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与德性发展完全的总爷。
数日来××地方环境征服了这个城市中人,另外那一个人,却因为他的言语,把城市中人观念也改造了。
他们那次第一回看过了矿坑以后,又到过了许多矿工家中去参观了一会的。末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谈了许久,才骑了牲口,从大岭脚下,绕了一点山路,走过王杉古堡的后面树林中去。在大岭下他们看了本地制纸工厂,在树林中欣赏了那有历史记号的各种古树。两人休息到一株极大的杉树下面大青石板上时,王杉古堡的总爷,就为他的朋友,说到这树林同城堡的历史,且同时极详尽的指点了一下各处的道路。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熟习了。
可是在矿地他遇见了一件新鲜事情。
矿地附近的市集是极可观的,每逢一六两日,这地方聚集了边境二十五里以内各个小村落的人民,到这里来作一切有无交易。一到了那个日子,很早很早就有人赶来了,从这里就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货物,且可以认识各色各样的人物。
来到集上的,有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有双手粗大异常的伐树人,有肩膊上挂了扣花搭裢从城中赶来的谷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裤的牛羊商人,有大胆宽脸的屠户,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卖艺人——还有用草绳缚了小猪颈项,自己颈项手腕却带了白银项圈同钏镯,那种长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骑了小小烟色母马,马项下挂了白铜铃铛,骑在马上进街的小地主。
总之各样有所买卖的人,到了时候莫不来此,混在一个大坪里,各作自己所当作的事情。到了时候,这里就成为一个畜生与人拥挤扰攘混杂不分的地方,一切是那么纷乱,却有一种鲜明的个性,留在一个异乡人印象上。
场坪内作生意的,皆互相大声吵闹着,争论着,急剧的交换到一种以神为凭的咒语。卖小猪的商人,从大竹笼里,拉了小猪耳朵,或提起小猪两只后脚,向他的主顾用边境口音大声讨论到价钱,小猪便锐声叫着,似乎有意混淆到这种不利于己的讨论。卖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色首帕,站到篱前看经纪过斗。卖鸡的妇人,多蹲到地上,用草绳兜了母鸡公鸡,如卖儿卖女一样,在一个极小的价钱上常常有所争持,做出十分生气的神气。卖牛的卖去以后皆把头上缠一红布。牲畜场上经纪人,皆在肚前挂上极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据,成封的银元,皆尽自向抱兜里塞去。忙到各处走动,忙到用口说话,忙到用手作势,在一种不可形容的忙碌里处置一切。在成交以后,大家就喘着,嚷着,大笑着,向卖烧酒的棚子里走去,一面在那地方交钱,一面就在那里喝酒。
场坪中任何一处,还可以见到出色的农庄年青姑娘们,生长得苗条洁白,秀目小口,两乳高肿,穿了新浆洗过的浅色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极细篾丝织成的竹笼,从这里小商人摊上,购买水粉同头绳,又从那里另一个小摊上,购取小剪刀同别的东西。
一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感觉派的动人的彩色图画,由无数小点儿,无数长片儿,聚集综合而成,是那么复杂,那么眩目,同时却又仍然那么和谐一致,不可思议。
还有一个古怪处所,为了那些猎户,那些矿工,那些带耳环的苗人,以及一些特殊人们而预备的,就是为了决斗留下的一个空坪。
××地方照边境一地之长的堡上总爷说来,似乎是从无流血事情的。但这个总爷,当时却忘记告给他朋友这一件事了。堡内外农民,有家眷的矿工,以及伐竹制纸工人,多数是和平无争的。但矿地从各处飘流而来的独身工人,大岭上的猎户,各苗乡的强悍苗人,却因了他们的勇敢、真实以及男性的刚强,常常容易发生争斗。横亘边境一带大岭上的猎户,性格尤其不同平常,一个男子生下来就似乎只有两件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猎,二是来场集上打架。当打猎时节,这些人带了火枪、地网、长矛子、解首刀、绳索、竹弩以及分量适当的药物同饮食,离了家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一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时也死去同伴时,就把死去的同伴掘坑埋好,却扛了死虎死豹还家。另一时,这些人又下了大岭来到这五日一集的场上,把所得到的兽皮同大蛇皮卖给那些由城里赶来收买山货的商人。仍然也是叫嚷同无数的发誓,才可以把交易说好。交易作成以后,得到了钱,于是这些人,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各据了桌子的一角,尽量把酒喝够了,再到一个在场头和驻军保护下设立的赌博摊上去,很迈豪也极公正的同人来开始赌博。再后一时,这些豪杰的钱,照例就从自己的荷包里,转移到那些穿了风浆硬朗衣服,把钱紧紧的捏着,行为十分谨慎的乡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钱输光以后,一切事都似乎业已作过,凭了一点点酒兴,一点点由于赌博而来的愤怒,使每一个人皆在心上有一个小小火把,无论触着什么皆可燃烧。猎户既多数是那么情形,单身工人中不乏身强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则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矿山场坪外,牛场与杂牲畜交易场后面,便不得不转为这些人预备下一片空地,这空地上,每一场也照例要发生一两次流血战争了。
这战争在此是极合理的,同时又实在极公正的。猎户的刀无时不随身带上,工人多有锤子同铁凿,苗人每一只裹腿上常常就插有一把小匕首。有时这流血的事为两种生活不同的人,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东西,还可以借用酒馆中特为备妥分量相等的武器,或是两把刀,或是两条扁担。
这些事情发生时,凡属对于这件事情关心注意,希望看出结果的,都可以跑到那一边去看看。人尽管站到一个较高较远地方去,泰然坦然,看那些放光的锐利的刀,那么乱斫乱劈,长长的扁担,那么横来斜去。为了策略一类原因,两人有时还跑着追着,在沉默里来解决一切,他们都有他们的规矩,决不会对于旁边人有所损害。这些人在这时血莫不是极热的,但头脑还是极清楚的。在场的照例还有保证甲长之类,他们承认这种办法,容许这种风气,就为得是地方上人都认为在法律以外的争执,只有在刀光下能得其平,这种解决既然是公正的,也就应当得到神的同意。
照通常情形,这战争等到一个人倒下以后,便应当告了结束。那时节,甲长或近于这一类有点儿身分的人物,见到了一个人已倒下,失去了自主防御能力时,就大声的喊着,制止了这件事情,于是一切人皆用声音援助到受伤者:“虎豹不吃打下的人,英雄也不打受伤的虎豹!”照××风气,向一个受伤的东西攻击,应是自己一种耻辱,所以一切当然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