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表法事完毕,休息期间较长。时间已过子夜,月白风清,良夜迢迢。主人命四个壮实男子,抬来两大缸甜米酒来到场坪中,请在场众人解渴。吃过甜米酒后,人人兴致转豪,精神奋发。因为知道上表法事过后,接着就是娱神场面,仪式由庄严转入轻快,轻快中还不缺少诙谐成分。前三趟法事都是独唱间舞蹈,这一次却应当是戏剧式的对白。由巫师两个助手和五个老少庄稼汉子组成,在神前表演。意义虽是娱神,但神在当前地位,已恰如一贵宾,一有年龄的亲长,来此与民同乐。真正的对象反而由神转到三百以上的观众方面。
这种娱神戏剧第一段表演爱情喜剧,剧情是老丈人和女婿赌博,定下口头契约,来赌输赢。若丈人输了,嫁女儿时给一公牛一母牛作妆奁;若女婿输了,招赘到丈人家,不许即刻成亲,得自己铸犁头耕完一个山,种一山油桐,四十八根树木,等到油桐结子大树成荫时,就砍下树木做成一只船,再提了油瓶去油船,船油好了,一切要用的东西都由女婿努力办完备了,老丈人才笑嘻嘻的坐了船顺流而下,预备到桃源洞去访仙人,求延年益寿之方。到得桃源洞时,见所有仙人都皱着双眉,大不快乐。询问是何因缘,才知道事情原来相同,仙人也因为想作女婿,给老丈人派了许多办不了的事,一搁下来就是大几千年!这表演扮女儿的不必出场,可是扮女婿的却照例是当真想作女婿,事被老丈人耽搁下来的青年男子。
第二段表演小歌剧,由预先约定的三对青年男女参加,男的异口同声唱情歌,对女子表示爱慕,致献殷勤,女的也同样逃避,拒绝,而又想方设法接近这男子,诱引男子,使男的不至于完全绝望。到后三个男子在各种不同机会下不幸都死掉了。(一个是水中救人死掉的,一个是仗义复仇死掉的,一个是因病死掉的。)女子就轮流各用种种比喻唱出心上的忏悔和爱情,解释自己种种可原谅处,希望死者重生,希望死者的爱在另外一方面重生。
第三段表演的是战争故事,把战士所有勇气都归之于神的赐予,但所谓神也就恰恰是自己。战争的对方是愚蠢,自私,和贪得,与人情相违反的贪得。结果对方当然失败灭亡。
三个插曲完毕后,巫师重新穿上大红法服,上场献牲献酒,为主人和观众向神祈福。用白米糍粑象征银子,小米糍粑象征金子,分给所有在场者。众人齐唱“金满仓,银满仓,尽地力,繁牛羊”颂祝主人。送神时,巫师亢声高唱送神曲,众人齐声相和。
歌声止了,火燎半熄,月亮已沉,冷露下降。荒草中寒蛩齐鸣,正如同在努力缀系先前一时业已消失的歌声,重组一部清音复奏,准备遣送归客。蓝空中嵌上大而光芒有角的星子。美丽流星却曳着长长的悦目线路,消失在天末。场坪中人语杂乱,小孩子骤然发觉失去了保护人,锐声呼喊起来。
观众四散,陆续还家,远近大路上,田塍上,到处有笑语声。
堡中雄鸡已作第三次啼唤,人人都知道,过不久,就会天明了。
总爷见法事完毕,不欲惊动主人,就拉他的朋友离开了田坪,向返回王杉堡大路走去。一面走一面问城里客人是不是累了一点。
两人走到那大松树下后,跟来的人已把两匹马牵到,请两人上马,且燃了两个长大火炬,预备还家。总爷说,“骑马不用火炬,吹熄了它,别让天上星子笑人!”城里来有却提议不用骑马,还是点上火把走路有意思些。总爷自然对这件事同意。火把依旧燃着,爆炸着,在两人前后映照着。两人一面走一面谈话。
城里的客人耳朵边尚嗡嗡咿咿的响着平田中的鼓声和歌声。总爷似乎知道他的朋友情感还迷失在先前一时光景里,就向他说,“老师,你对于这种简单朴实的仪式,有何意见?让我听听。”
城里客人说,“我觉得太美丽了。”
“美丽也有许多种,即便是同样那一种,你和我看来也就大大不同。药要蜜炙,病要艾(爱)炙;这事是什么一种美?
此外还有什么印象?“
城里的客人很兴奋的说,
“你前天和我说神在你们这里是不可少的,我不无怀疑,现在可明白了。我自以为是个新人,一个尊重理性反抗迷信的人,平时厌恶和尚,轻视庙宇,把这两件东西外加上一群到庙宇对偶像许愿的角色,总扰来以为简直是一出恶劣不堪的戏文。在哲学观念上,我认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虽有它的意义,但它已成历史的,已给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需存在,不能够存在了。在都市里它竟可说是虚伪的象征,保护人类的愚昧,遮饰人类的残忍,更从而增加人类的丑恶。但看看刚才的仪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过它的庄严和美丽,是需要某种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神仰赖这种条件方能产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丽。缺少了这些条件,神就灭亡。我刚才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敬神谢神,完全是一出好戏,一出不可形容不可描绘的好戏。是诗和戏剧音乐的源泉,也是它的本身。声音颜色光影的交错,织就一片云锦,神就存在于全体。在那光影中我俨然见到了你们那个神。我心想,这是一种如何奇迹!我现在才明白你口中不离神的理由。你有理由。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二千年前中国会产生一个屈原,写出那么一些美丽神奇的诗歌,原来他不过是一个来到这地方的风景纪录人罢了。屈原虽死了两千年,《九歌》的本事还依然如故。若有人好事,我相信还可从这口古井中,汲取新鲜透明的泉水!“
总爷听着城里客人的一番议论,正如同新征服一个异邦人,接受那坦白的自供,很快乐的笑着。
“你一定不再反对我们这种对于神的迷信了。因为这并不是迷信!以为神能够左右人,且接受人的贿赂和谄谀,因之向神祈请不可能的福祐,与不可免的灾患,这只是都市中人愚夫愚妇才有的事。神在我们完全是另一种观念,上次我就说过了。我们并不向神有何苛求,不过把已得到的——非人力而得到的,当它作神的赐予,对这赐予作一种感谢或崇拜表示。今夜的仪式,就是感谢或崇拜表示之一种。至于这仪式产生戏剧的效果,或竟当真如你外路人所说,完全是戏,那也极自然。不过你说的神的灭亡,我倒想重复引申一下我的意见,我以为这是过虑。神不会灭亡。我们在城市向和尚找神性,虽然失望,可是到一个科学研究室里去,面对着那由人类耐心和秩序产生的庄严工作,我以为多少总可以发生一点神的意念。只是那方面旧有的诗和戏剧的情绪,恐怕难于并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