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东南四十里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渐入高原,近抵苗乡,万山重叠。大小重叠的山中,大杉树以常年深绿逼人的颜色,蔓延各处。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驰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作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河水长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个旅行的人,若沿了进苗乡的小河,向上游走去,过××,再离开河流往西,在某一时,便将发现一个村落,位置一带壮丽山脉的结束处,这旅行者就已到了边境上的矿地了。三千年来中国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宝贝,朱砂同水银,在那个地方,是以一个极平常的价值,在那里不断的生产和贸易的。
那个自己比作“在××河中流过的一尾鱼”的绅士,在某一年中,为了调查这特殊的矿产,用一个工程师的名分,的的确确曾经沿了这一道河流,作过一次有意义的旅行。在这一次旅行中,他发现了那个地方地下蕴藏了如何丰富的矿产,人民心中,却蕴藏更其如何丰富的热情。
历史留给活人一些记忆的义务,若我们不过于善忘,那么辛亥革命那一年,国内南方某一些地方,为了政局的变革,旧朝统治者与民众因对抗而起的杀戮,以及由于这杀戮而引起的混乱,应多少有一种印象,保留到年龄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们记忆中。这种政变在那个独立无依市民不过一万的城市里,大约前后有七千健康的农民,为了袭击城池,造反作乱,被割下头颅,排列到城墙雉堞上。然而为时不久,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样,大势所趋,一切无辜而流的血还没有在河滩上冲尽,城中军队一变,统兵官乘夜挟了妻小一逃,地方革命了。当各地方谘议局、参政局继续出现,在省政府方面,也成立了矿政局、农矿厅一类机关后,隐者绅士,因为同那地方一个地主有一科友谊,就从那种建设机关方面,得到了一种委托,单独的深入了这个化外地方。因这种理由,便轮到下面的事情了。
某一日下午三点钟左右,在去“镇筸”已有了五十里左右的新寨苗乡山路上,有两匹健壮不凡的黑色牲口,驮了两个男子,后面还跟了两个仆人。那两匹黑马配上镂银镶牙的精美鞍子,赭色柔软的鞯皮,白铜的嚼口,紫铜的足镫。牲口上驮了两个像貌不同的男子,默默的向边境走去。两匹马先是前后走着,到后来路宽了一点,后边那匹马便上前了一点,再到后来两匹便并排走了。
稍前那匹马,在那小而性驯耐劳的云南种小马背上,坐的是一个红脸微胖中年男子,年纪约五十岁上下。从穿着上,从派头上,从别的方面,譬如说,即从那搁在紫铜马足镫上两只很体面的野猪皮大靴子看来,也都证明到这个有身分的人物,在任何聚落里,皆应是一地之长。稍后一点,是一个年在三十左右的城中绅士。这人和他的同伴比起来显得瘦了一些,骑马姿势却十分优美在行。这人一望而知就是个城里人,生活在城中很久,故湘西高原的风日,在这城里人的脸上同手上,皆以一种不同颜色留下一个记号,脸庞和手臂,反而似乎比乡下人更黑了一点。按照后面这个人物身分看来,则这男子所受的教育,使他不大容易有机会到这边僻地方来,和一位有酋长风范的人物同在一处。××的军官是常常有下乡的,这人又决不是一个军官。显然的,这个人在路上触目所见,一切皆不习惯,皆不免发生惊讶,故长途跋涉,疲劳到这个男子的身心,却因为一切陌生,触目成趣,常常露出微笑,极有兴致似的,去注意听那个同伴谈话。
那时正是八月时节,一个山中的新秋,天气晴而无风。地面一切皆显得饱满成熟。山田的早稻已经割去,只留下一些白色的根株。山中枫树叶子同其他叶子尚未变色。遍山桐油树果实大小如拳头,美丽如梨子。路上山果多黄如金子红如鲜血,山花皆五色夺目,远看成一片锦绣。
路上的光景,在那个有教育的男子头脑中不断的唤起惊讶的印象。曲折无尽的山路,一望无际的树林,古怪的石头,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从那些低低屋檐下面,露出一个微笑的脸儿的小孩们,都给了这个远方客人崭新的兴味。
看那一行人所取的方向,极明白的,他们今天是一早从大城走来,却应当把一顿晚饭同睡眠,在边境矿场附近安顿的。
这种估计并没有多少错误。这个一方之长的寨主,是正将接待他的朋友,到他那一个寨上去休息的。因为两匹马已并排走去,那风仪不俗的本地重要人物说话了。
“老师,你一定很累了!”
另一个把头摇摇,却微笑着。
那人便又接到说,“老师,读佛家所著的书,走××地方的路,实在是一种讨厌的事,我以为你累了!”
城里那一个人回答这种询问,“总爷,我完全不累。在这段长长的路上,看到那么多新鲜东西,我眼睛是快乐的,听到你说那么多智慧言语,我耳朵是快乐的。”说过后自己就笑了。因为对比的言语,一种新的风格的谈话,已给这城市里人清新的趣味,同伴说了很久,自己却第一次学到那么说了。
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则因为从远处来,一则因为是一地之长,那么互相尊敬到对面的身分,被称作“老师”同“总爷”,却用了异常亲切的口吻说到一切。那个城市中人,大半天来就对于同伴的说话,感到最大的兴味,第一次摹仿并不失败,于是第二次摹仿那种口吻,说到关于路的远近。他说:“总爷,你是到过京里的,北京计算钱的数目,同你们这一边计算路程,都象不大准确。”
那个总爷对这问题解释了下面的话,“老师,你说的对。
这两处的两样东西,都有点儿古怪。这原因只是那边为皇帝所管,我们这边却归天王所管。都会上钱太重要,所以在北京一个钱算作十个;这乡下路可太多了一点,所以三里路常常只算作一里。……另外说来,也是天王要我们‘多劳苦少居功’的意思。这意思我完全同意!我们这里多少事全由神来很公正的支配,神的意思从不会和皇帝相同的!“
“你那么说来,你们这里一切都不同了!”
“是的,可以说有许多事常常不同。你已经看过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