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使离婚,孩子也归我,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也比守着个羊角疯强。”
“你想过没有,万一儿子也有疯痫呢?”
“医生说这个病不怎么遗传。自己原来就勤快,孩子又成为新的动力。我处处争当积极分子,做完本分工作,就常去工会帮忙。发个通知呀,买个东西啦,不管晴天多大太阳,阴天多大雨,我抬腿就走。经手的钱和物,也都一清二楚,从不占便宜。工友和同事都喜喜欢我,我也越来越注意打扮。人丑吧,还特喜欢穿戴,算是有了资产阶级思想。”
我打断她,说:“不,你不丑。喜欢穿戴是女人的天性,不属于资产阶级思想。”
刘月影不满了:“你这样护着我,我的小结还写得好吗?”
“好,依你。你丑,资产阶级思想也严重。这样写,行了吧?”
她笑了。
我又问:“你成为活跃分子后,有哪个男人看上你?或者说,你暗中和谁相好了?”
“没有,我从不胡搞。”
“再后来呢,是不是出现了意外?”
“你咋知道出现了意外?”
我说:“人生就是一台戏,戏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有转折和意外”
“真的是意外发生了,发生在五月一号,该死的‘五一’!劳动节放假,工会组织大家看电影,租了全市最好的影院,发票,劝同事去看。那天,我好一阵打扮,穿上自己工资买的白底红花细布衬衫和黑皮鞋。老魏先就说不去,我非拽他去,说工会为了这场电影花费了多少钱,我跑了多少腿,一直闹到他答应为止——”
说到这里,她深陷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说:“你伩命吗?”
“不伩。”。”
“我原来不伩,就这个‘五一’。让我伩了。说宿命也好。讲轮回也罢,哪里是坡,哪里有坎儿,事先都安排好了,可结果只有一个。就像你们写的戏文,不管梁山伯、祝英台怎么情投意合,最后的‘化蝶’早就是定下了的。你说,这不是命,又是啥?”她在苦笑。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第一次那么醒目。 “是不是老魏当场发作了?”我问。
“是,他不但发作,而且是大发特发,一头裁倒在座位下面,大叫,怪叫,尖叫,像猪,像狼,畜牲一样,所有人都吓坏了。电影还在放,但秩序全乱了。几个服务员同时把电筒打开,几条光带就在观众席里照来照去,扫来扫去。我两腿跪地,慌忙趴下。害怕电筒照到我。要是电影院几百人知道我是羊角疯的婆娘,我会当场一头撞死!”
“你就一直趴着?”
“要命的是,工会主席借着大喇叭不停地喊——请刘月影同志赶快出来,把你发病的家属抬走。他不喊,还好;一喊,我马上离开他!猫着腰偷偷溜出了电影院。不要命地跑,跑到僻静小巷,停下来,靠在墙壁大口大口喘气。一低头,就瞧见了身上的花衬衫和脚下的新皮鞋,我也疯癫了,跺脚,大哭,大吼,羞到家,悔到头。过路人看我我不在乎。过了这个‘五一’节,我啥都不在乎!从前是嫌他,现在是恨他!张雨荷,你知道吗?有一种比恨敌人还要恨的感情。他在,我没法活,也不想活。除非他死,我才能活——”
话头断了,迟疑了好一阵,刘月影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话来:“就是靠在街头墙壁的一会儿工夫,我起了杀人心。”
“这么简单?”
“杀人动机都简单。告诉你——心思多了,就杀不了人。”她检起小木棍去拨弄火盆里的灰与炭。
我能再说什么,单看对方的眼睛就够了,如两汪潭水,深得探不到底。
回到监舍,邹今图还没有就寝。她说一直在等我,我没搭理她。她又低声说:“我来陪陪你吧。”
“不用!”
“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为什么?”
“她的案情当时轰动全城,好多人吓得整宿没合眼。”
果然,我一夜无眠。人做不出的事,动物做不出来的事。刘月影做出来了——那杀夫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脑海了,惨目惊心,驱赶不掉,去而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