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女(全文在线阅读) > 第二节
汪杨氏死了。
这个斗十岁上下的妇人就死在我一侧,隔了四个人,离我八尺八远,是清晨被苏润葭发现的:大家都起来了,他怎么还赖在床上、躺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苏润葭连叫几声,也没有动静。
她脸色顿暗,对易风竹说:“你去摸摸。”
“不去,你是组长,该你去看。”
“叫你去,你就去。”口气厉得像个干部。
“不去。”
“你去不去?!”苏润葭说着,到监舍门的背后拿木棍。这是犯人打犯人的的工具,每个监舍的门背后都有。
易风竹鞋也不脱,跳上床铺,叉开两只脚踩着汪杨氏的枕头,裤档正对着人家的脸。实在是对亡灵的大不敬,我看着就憋气,易风竹弯着腰,一手掀开被子,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钟不到,便高叫:“日你妈哟,死了。”接着冲到院子里,狂奔乱跑,不停地大喊:“死人了,死人了!”直像个疯子。这下子任苏润葭怎么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部惊呆,也都墨不作声。我走到苏润葭身边,问:“你为什么要易风竹去摸死人。”
她不看我,眯缝着眼睛,像是自语:“我才不去。犯人最忌讳的,就是死在牢里。”
大家自动聚集到院子里,等着“发布下文”。老一些的犯人面色如灰,个别的在偷偷抹泪。我想,她们一定是想到了自己。死讯如狂风乍起,恶狠狠迎面直扑过来,盖过她们的头顶,吹向她们的未来。
哨声响起,全队紧急集合。当班的唐干事,叫道:“吴艳兰,你给我出来。汪扬氏的病情,你事先晓得不?”
吴艳兰是中队的卫生员,水平比赤医生还低三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药。这算啥本事?药的效用都在药盒上写着呢。吴艳兰可以不劳动,可以向劳改干部报告:谁病了,谁可以休息一天,她还可以建议把病人抬到山下的劳改农场医院治疗。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马屁。她也是“一贯道”反革命犯罪,明年满刑。我很奇怪,为什么中队长非让我杀猪,偏不叫我接她的班?我的母亲还是个不错的医生呢。
吴艳兰从卫生室出来,神情有奌紧张,好在她说话一向慢条斯理,颇能遮掩内心的惶恐:报告唐干事,汪扬氏血圧高,是个老病号了。你也是知道的。平时给她的降圧药,我从来没断过。只要她说‘心头不好药,我从来没断过。只要她说‘心头不好过’,我就给她开病假条。昨天她也是说‘心头不好过’,我就让她卧床休息。哪晓得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呢?”在我的印象中,汪杨氏很少休息,一边喊“不好过”,一边还在劳动。我想请教苏组长:倒底一个犯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休息。转而又想,作为狱头儿的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回答我。因为我晓得,她与吴艳兰私下里很要好。
唐干事听了,脸上一奌表情也没有。人死了,如表情也没有。人死了,如同猪圈里死了一头猪,鸡?笼里少了一只鸡。我忽然想起父亲常讲的一句话:“在中国,人命不值钱。”
接下来是是排收尸、埋人等善后事宜。唐干事叫我了:“张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骆安秀一起把汪杨氏收拾干净,把旧衣物都烧了,新的一律上交,家属来时转交他们。吃的东西,也不例外。”
怪了,杀猪叫我,收尸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张雨荷怎么啦?要命的是,这个姓骆的浑身是癣。 我闷闷不乐,准备走进监舍。唐干事叫住我:“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收尸?”
“不知道。”
“这是政府的伩任。”“报告唐干事,我不懂——任。”“报告唐干事,我不懂——收尸的活儿,也属于伩任?”
唐干事凑近说:“人死了,要留下一些东西。现金粮票,衣服鞋袜,肥皂牙膏,针线草纸,家属寄来的罐头饼干,还有自己买的鸡蛋糖果。收尸的时候,有些犯人趁机悄悄地私分。我看你从省城来,又是大学生,大概不不会偷拿汪杨氏的东西,所以叫你留下来,你要好好做。”
她又把刘月影、杨芬芳、邹今图等几个最棒的劳力留了下来,任务是要在几个小时内,把一根原木动手制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触摸死者。骆安秀不错,挽起衣袖,便动手了。她跳上床铺,对我说:“你害怕,那就给我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热水来。”
我绝不能奉献自己的脸盆!便到犯人统一放置盆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杨氏的东西。好一阵才找到她的两个脸盆,盆边用红漆端端写着:“汪杨“二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上,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开,发现里面有两两个搪瓷饭碗,一大一小,小的倒扣其上。用手掂量,似觉碗中有物。索性一并端回监舍,让骆安秀看看。
我如进贡的一般,举着脸盆踏进门槛,说:“汪杨氏的脸盆里有碗,碗里有东西。“
“是吃的吧?”骆安秀问。
一看,还就是吃的——三、四片猪肉,肥的,带皮,另有两节葱段。我傻了:“是前天吃的回锅肉,汪杨氏居然留到今天?”
“你就不懂了,这是犯人的一肉两吃。”骆安秀把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么叫‘两吃’?”
“一吃就是当时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的,腂细火煎出油,撒上盐和花椒,装进一个小药瓶。以后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