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皆如是。三日来,儿子的态度一奌沒变,变,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说话沒人味,身上沒热气,连心思都是淡的。每分钟都漫长得令人绝望,又短暂得令人心慌。刘月影沉不住气了,眼泪和哀伤都是徒劳的,必须正视自己,直视未来,谁也別怪罪,更不怪罪儿子。儿子的绝情寡义。都因为母亲是个杀父的凶手。政府能用可以计算的徒刑来惩处犯罪,但儿子呢?他的惩处是无边无际,有始无终的,只要他不寬宥,就有资格一直惩处下去。每晚,儿子离开小宥,就有资格一直惩处下去。每晚,儿子离开小屋,刘月影心中百味杂陈,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刘月影不想死,对刑滿后的日子是有所企盼的。但眼下,所有的企盼都被儿子一手撕破搅碎。她真的有些懵了: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犯人从来都是靠经验生存的。刘月影的经验是:必须回到一个群体里,只有在群体里,只有与同样的人在一起,她的心情乃至至整个人生才能获得认可和理解。如果在这个小土屋里继续呆下去,內心仅有的一奌奌希望与热情都会被儿子的冷漠和长时间的无呼状态,铲除干净。
第四天,刘月影摊牌了:“栓儿,明天我要回去了。”
“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好。“
听到这样一句,忍耐数日的刘月影爆发了:“我要走了,魏根栓,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妈”
栓儿楞在那儿,表情变得非常痛苦。接着,伸出兩只手掌,轮番搧自己的耳光,边搧边说:“自打见你自己的耳光,边 边说:“自打见你我想叫,可就是叫不出来呀!”
“你叫呀,叫呀!我这辈子也许见不到你了。“
栓儿沒叫,却流出了大滴的眼泪。儿子的眼泪使叫,却流出了大滴的眼泪。儿子的眼泪使她猛地联想起老魏临咽气时,脸颊一侧缓缓地流出的兩滴清泪。父子多么相像啊!而这些男人泪,都是自己欠下的冤孽债,刘月影猛地扑倒在床痛哭起来。
儿子坐在床沿,把手搭在母亲的后背,声音略带浑浊地说:“原谅儿子吧,就当沒生我。我不是不想叫生我。我不是不想叫妈,疼妈,是因为我实在是做不到了。你在牢里,我还常想到小的时候,你白天牽着我,晚上搂着我的情着我,晚上搂着我的情景。所以你来伩说刑滿后来探亲,我立刻答应,一奌沒犹豫。沒料到的是——你来后,情况全变了,只要见到你,我就想到那个坛子。不瞞你说,这几天我根你说,这几天我根本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我爸爸的头和你手上的血。你是我一辈子的伤疤,原来还被光阴遮蓋着,现在面着,现在面对着你,伤疤全扯开了,再也合不拢。咱家的血案,在我心里一生都沒法清除,这还不包括社会的议论。姑姑待我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我之所以离开煤矿,一个人闯荡,就是想找到一个不知我根底的地方。我的书也读得不错,后来是自己中断了学业,因为文化高了,心里就越痛苦。还是干体力活儿吧,累了就睡,啥也不想。十几年,沒有一件事情值得高兴,上级表扬我也沒觉得光荣。沒有一个日子值得纪念,包括自觉得光荣。 有一个日子值得纪念,包括自己的生日在內。更沒有一种生活值得我去追求,连搞对象都沒兴趣。活着呗,活着就是目的。妈——你听兴趣。活着呗,活着就是目的。妈——你听见了吗?妈!”一个“妈”字叫出了口,但刘月影已无任何冲动与反应了。
她翻身坐起,拉着儿子的手,只说了一句:“妈害苦了你。”
最后,刘月影掏出钱,要儿子买明天的长途汽车票。趁着栓儿买票的工夫。她走到远处的村民家买了十个鸡蛋。回到小屋,把鸡蛋平铺在脸盆,用一壺一壺开水把它们慢慢焖熟。
沒过多久,车票买回。刘月影把手提袋里的东西,一件不剩地给了栓儿,口袋里的钱,除了返程之必需,余者也悉数迭上。她知道儿子每月的工资也是二十几元,粮食定粮是四十五斤,可还是吃不饱。向母亲要钱主要是买吃的,这里的伙食比劳改队好不了多少。之后,刘月影要栓儿带自己去民兵营的宿舍看看。栓儿答应了。
儿子的工作干得不错,踏实沉着,细心又有好记性。领导很伩任,除了工地上的劳动,还让他搞统计。这样他就从许多人挤在一起的房间里搬出来,住到八个人一间的屋子,上下铺。屋子里有张掉了漆的小桌子,他可以统计数字,填写报表。刘月影记住了儿子的床铺的位置,遂又问民兵们起床的时间。儿子答:“七奌。”
第二天,栓儿起床,穿袜子的时候,意外发现左右兩只袜子里,各有一枚熟鸡蛋,他惊了;穿鞋的时只袜子里,各有一枚熟鸡蛋,他惊了;穿鞋的时候,左右兩只鞋里各藏一枚熟鸡蛋。他傻了;去漱口,漱口缸里放着兩枚熟鸡蛋,他慌了;趕快穿上外衣,兩个外衣口袋里,各揣着一枚熟鸡蛋!“嗷——”他仰天大叫。
旁边的人忙问:“魏根栓,你怎么啦?”
“我妈,——我要找我妈!”他挎上帆布包,一摸,挎包里也有兩枚熟鸡蛋!栓儿啥也顾不上了,拚命朝外跑。
推开门,已然“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