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初见但梦三,他让她想起燕孤行,但他们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在她的回忆中,竟渐渐化成尘世的气味。但梦三身上带着的,是一个人自己皮肤的味道,孤独而凄凉。
她爱但梦三,就像一个妹妹爱她善良的兄长,那是多么朴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着放在床边的一盘红枣糕,那是贝贝怕她饿,特地做给她吃的。
“你吃一点吧,贝贝说是补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长的口吻说。
“你不吃”他问她。
“我没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说。
但梦三拈起一片红枣糕,慢慢地吃,哄她说:“你不吃东西,哪有气力跟我们回帐篷去唱歌、”
大妈妈给她做了许多漂亮的歌衫,她以为再没有机会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点怯场,但她一点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职。有时候,她会想起跟燕孤行在帐篷里看星斗的那个晚上,记忆中,连那个妖里妖气的小村落,好像也镀上了一层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团的大帐篷很漂亮,没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这时,山上传来灰色教堂的钟声,像天堂的呼唤:“敲钟了。”她对但梦三说。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疯狂震颤,一把邪恶的声音从她里面吼出来,像男人的声音,也像女人,对她说:“起来!起来!”
她着魔似的掀开身上的被子,看见大妈妈睡在舱房另一边一张临时放置的床铺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边的一件斗篷,跌跌绊绊地走出房间。
天鹅船停在岸边,没放桥板,她一脚踏空,竟没掉到河里去,而是像猫儿般着地。她踉跄往前,赤脚穿过与人等高的芦苇,走过一个阴森的古墓,越过一片荒芜的荆棘丛,脚下竟没流一点血,然后,她走进一个野树林。
一阵漫天漫地的狂风席卷而来,她几乎站不稳,头上的帽兜给吹开了,长发扑面。这时,一场暴雨冲下来,雨的颜色像鲜血,发出腥臭的味道,是乌鸦的血。死乌鸦如雨般撒落,覆盖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双脚,她吓得往后退,血雨打在她脸上,打进她眼睛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变得像野豹般亮。
树上的猫头鹰尖叫,眼睛暴凸,红雨不停地下,树枝在狂风中战栗,根抵也流露出畏惧。她害怕了,大叫:“是谁?”
一声乖戾的大笑从黑暗中冒出来,但她什么也看不见。死乌鸦停止掉落,而依然红得像血。
“神王再生!” 一把男声以无比敬畏的语气呼喊,那声音好像从一棵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却没有形影,瞬间碎成千万个回音。
“神正替换了她的血!”一把女声以欢欣的口气从另一棵更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同样碎成让人背脊发凉的回音。
“可惜她是个女的”男声沉郁地说。
“但她胜过千亿个男人!” 女声骄傲呐喊。
“亲情啊!多么优秀的灵魂!”男声号着。
“优秀的血遍布她全身”女声尖锐刺耳又谄媚。
“你们到底是谁”蓝月儿大叫。
“吾等是汝之仆人”男声变得卑屈。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声如诵唱般喊着,几近呻吟。
老树突然长出了舌头,高喊:“女王!女王!”
林中野草长出一张张可怖的女人脸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汝是吸血女王!”男声惊惧抖颤。
“血的味道是不是鲜美一如甘泉”女声在黑暗中一丝丝渗出来。
一条三头大蟒蛇在一棵老树上盘缠,三个头互相撕咬,凄厉嚎叫。
“我不是!我不是!”蓝月儿两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宁可死掉入地狱”
“无死也无不死”那把男声以庄严的语气说。
“无尽亦无天界”女声缓缓念出。
“只有一个东西”男声一个个字吐出来。
“无畏无惧仅凭自己的力量”风静止了,女声在黑暗中回荡。
“除他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男声显得阴阳怪气,像奴隶的语调。
“只有黑暗……”女声流露出畏怖。
“这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男声附和说。
“一切都将不朽广女声狂歌。
“汝是永生之王!黑暗之尊!”男声宣布,每一个字都狠狠从牙缝里吼出来。
“不!我不是!我不是吸血鬼!”蓝月儿伏在地上哭号。但她清清楚楚感到心中燃烧着一种邪恶的火,把她通体烧透。她好渴,好想饮一口血,这一刻,她甚至会不惜杀死一个人来豪饮他身上的鲜血。
冰凉的红雨打在她身上,听起来像心头的沉重,野树林重归一片沉寂,她缓缓抬起脸,看到一个魁影立在她跟前,张开一把红色雨伞为她挡雨。她认出那是她母亲自若兰的幽灵。
人死了便不再长年岁,白若兰仍然像生前那样年轻,身上穿着从前钟爱的白色绉纱裙子,流着泪看她女儿。
“妈!”蓝月儿喊了一声,几许辛酸涌上眼睛。
自若兰把她扶起来。
“我是不是吸血鬼”蓝月儿激动地问她母亲,声音震颤。
“我对不起你”自若兰痛苦地说。
“胡说!”蓝月儿的声音充满愤怒,吼道,“我不是吸血鬼!”
“你生下来的时候就跟其他孩子一样,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到”白若兰叹口气说。
白若兰为她自己犯的罪孽深深自责,她不能原谅自己。她竟以为逃走便可以改变这可悲的命运。她曾想打掉肚里的胎儿,却因为不忍心,又以为世俗的宗教能够拯救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一相情愿希望生下来的孩子流的是她的血,竟笨得没想到另一种血比她的血狂傲何止千万倍。当年她不惜一死追寻超然世外的爱情,但她凭什么要自己的女儿来承受她任性的结果?
“是我的错”白若兰含着泪说。
“不可能的!我怎会是吸血鬼!”蓝月儿绝望地说,但她不会忘记,在故乡那场瘟疫之中,她是惟一不死的人。
“你是人和吸血鬼的孩子,神王是你父亲”白芝兰沉痛地说出自己的罪孽。
“神王究竟是谁”蓝月儿嘶哑着声音问。
白若兰往后退了一步,颤声说:“神王就是吸血鬼之王”
“你叫他出来见我!”蓝月儿在雨中怒吼。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白若兰说,伤痛的声音。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破晓时分,她悄悄逃走,因为害怕他发现,身上没带任何东西,白天不停赶路,夜里听见风声会全身发抖,以为他追来。那天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也许他太恨她了。他不会原谅一个背叛他的妻子。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还在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