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麻辣摇滚 回复日期:2009-11-15 21:02:40
历史的无常经常就在于,先给你希望,再给你绝望。孔子最终没能走到陈国去,因为他的长相酷似阳虎,所以走到匡邑这个地方,孔子就被与阳虎有仇的匡人给拘禁了。这是一次令人提心吊胆的拘禁,孔子与他的弟子们失去联系五天五夜,后者担心孔子会一命呜呼,孔子却自信满满。他后来这样对弟子们解释说,周文王死了之后,一切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老天要是想灭亡这些文化,拿去好了,我也不会再掌握这些文化了,老天要是不灭亡这个文化,匡人也就不会把我怎样。
所谓天人合一的生动诠释,孔子以自身为例将它说了出来。这可以说是危险旅程中的小快乐,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之孔子版。
于是孔子们准备重新回到卫国。这又是一番颠沛流离,因为他们又被劫持了。这一次劫持孔子的是蒲人。被劫持似乎是流亡者的宿命,孔子的弟子们也概莫能外,他们在蒲城被公然叛乱的卫国贵族公叔戌所部关押,动弹不得。当然最后的谈判结果是,只要孔子师徒不到卫国都城帝丘去,他们就可放行。孔子答应了,却是“虚应”,因为在四分之一柱香之后,孔子带着他的弟子们行走在前往帝丘的小道上。子贡对一向重礼的孔子如此作为颇为不解,孔子却给他一个解释。他是这样说的,所谓的礼是平等自愿的,被劫持者可以不讲礼。弟子们听了,茅塞顿开,原来礼也是讲究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统一的,呵呵。
孔子可以说是在一路走来一路现身说法。不错,列国没有他的政治舞台,但他却将这段旅程变成了他的政治舞台与演讲舞台。礼仪天下,礼是什么?是当下,是内心,是济世情怀,而不是拘泥小节。孔子一路走来,信手拈来,处处化腐朽为神奇,悠悠然便有大师气象存焉。
鲁哀公二年的盛夏,在卫国已经蹉跎了四年岁月的孔子怀揣理想打包上路,寻找他的下一个礼仪实验地——陈国。他边走边看,竟然看到了这个乱世欲望的最新表现:途经宋国时,宋司马桓魋正一本正经地打造巨型的石椁,希望自己可以永垂不朽。
孔子嘲笑了桓魋的永垂不朽,认为可以永垂不朽的是石椁而不是他桓魋。当然,这种嘲笑是有代价的,那就是桓魋很生气,孔子的后果很严重。就在孔子和他的弟子们若无其事地演练礼仪时,桓魋派人前来砸场了。桓魋以如此粗暴的举动警告孔子:祸从口出,礼仪更不能护身,一切丧家之犬都是没有尊严的。
这时的孔子还真是累累如丧家之犬。因为不仅桓魋这样说,郑国人也这样说。几天之后,受到桓魋恐怖袭击的孔子与他的弟子们不幸在郑国国都新郑走散,这个神情干枯的老人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新郑东门外等候弟子们前来认领。
没有人来认领他,来的都是围观者。对其遭遇抱有深切悲悯之情的围观者。这些新郑的围观者不明白这样一个老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家中安享晚年。孔子也无法向他们解释,他的悲苦与行走都是为他们做出的,他悲悯着他们的悲悯,深切着他们的深切,那是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啊。
只是这样的情怀无人能懂,除了追随他的那些弟子们。
子贡是在黄昏之时才找到孔子的。有一个比喻句子用得比较好的郑国人在此之前多嘴地对他说:发现新大陆了哥们。在东门那里站着一个人,嗨,额头像唐尧,后颈像皋陶,肩膀像子产。可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落魄得像个丧家狗。呵呵!
这样的描述在孔子听来是很妥贴的。当子贡把这话转告给他之后,孔子自嘲说,可不,我就是一丧家狗啊。
鲁哀公三年,孔子六十岁了。所谓六十耳顺,听什么话都不刺耳,这是孔子的一个认识,但他自己也明白,别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做了什么。
很多人都在做,围绕着孔子而做。比如陈湣公。这个小国国君听说孔子来了,住在陈国大夫司城贞子家,他就跑过来向孔子致以亲切的问候和崇高的敬意。但仅此而已,原因很简单:陈国是个小国,经不起孔子的改良实验。陈湣公拉着孔子的手,发自肺腑地说,咱不折腾,不折腾,好好活,好好活比什么都强啊。孔子听了,笑笑,六十耳顺,六十耳顺方可一笑……
当然希望永远是会有的,这一回的希望来自于楚国,楚昭王。楚昭王听说他崇拜得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孔子此刻就呆在陈国无所事事时,马上就派人礼聘他来楚。同时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楚昭王还准备封给他700里的土地。一时间孔子炙手可热。
世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孔子的人生将迎来最大的拐点,但世事的无常就在于,意外是必然的。不出意外是不可能的。意外有两个。第一个来自楚国方面。楚国令尹子西认为,楚昭王脑子进水了,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掘墓人。子西语重心长地抛给楚昭王一系列问题:
“大王派往各侯国的使臣,有像子贡这样的吗?”
“大王的左右辅佐大臣,有像颜回这样的吗?”
“大王的将帅,有像子路这样的吗?”
“大王的各部主事官员,有像宰予这样的吗?”
楚昭王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没有。
子西更加语重心长了:大王啊,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在孔子手里捧着的礼制啊。礼制是什么,那是洪水猛兽,是画地为牢。大王不妨想想看,我们楚国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时,封号是子爵,土地跟男爵相等,方圆五十里。现在孔丘讲述三皇五帝的治国方法,申明周公旦、召公奭辅佐周天子的事业,大王如果任用了他,那么楚国还能世世代代保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吗?想当年文王在丰邑、武王在镐京,作为只有百里之地的主,最终能统治天下。现在如果让孔丘拥有那七百里土地,再加上他那些有才能弟子的辅佐,这……这是要楚国的命啊。
楚昭王不响了。他这才明白,孔子手头貌似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有。只要祭出礼制的法宝,孔子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万岁万万岁。所以,孔子是不能来的,是只可远观不可近用的,再说得好听一点,是可以为万世师表送上神坛的,却不可轻易下来。人间将无孔子,人间永远有孔子。作为孔子的铁杆粉丝,楚昭王念及于此,那真叫一个潸然泪下和难与人言。
第二个意外来自孔子自身。他被困在陈、蔡之间的旷野地带不能够成行了。原来陈国、蔡国的大夫们知道孔子对他们的所做所为有意见,怕孔子到了楚国后被重用,对他们不利,于是派出服劳役的人将孔子师徒围困在半道上,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所带粮食吃完,绝粮7日,最后还是子贡找到楚国人,楚派兵迎接孔子,孔子师徒才免于一死。
事已至此,孔子几乎看到了自己人生的那些个谜底:他是个早生了五百年的人间异数,在这个不合时宜的乱世无望地奔走,以为目标就在“下一个”,以为永远会有“下一个”,却不知“下一个”和“上一个”大同小异,无甚生趣。就像这个时代,连阴谋都没有什么想象力,真是令人乏味之极。
孔子懒得再去一一过招了。
在出走14年后,这个68岁的老人重新回到了鲁国,鲁国是日新月异的,也是一成不变的。因为鲁哀公对他仍是敬而不用,孔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著书立说。他是不想与当下对话和沟通了,他寄希望于后世,孔子开始整理六经,修《诗》、《书》,定《礼》、《乐》,序《周易》,作《春秋》,述而不作,已然有大圣气象了。
公元前481年,孔子在修《春秋》时,有人向他报告说鲁哀公在鲁国西郊猎获了一只麒麟。 这在孔子看来,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麒麟的出现,本应为“仁者之君”做天下太平的隐喻,而春秋纷乱,是麟不该出时。孔子为此掷笔而叹说:吾道穷矣!就此终止了《春秋》的编写;而历史上的春秋时代,也因为麒麟的出现嘎然而止。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480年,一个更加礼崩乐坏的时代——战国开始了。
第三年,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73岁的孔子惆怅地停止了呼吸。在他停止呼吸前七天,这个一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老人对前来拜见他的子贡说:“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见《史记•孔子世家》),意思是说泰山就要倒了!房梁就要塌了!哲人就要谢世了!说完,老泪纵横。孔子的这番话说得真是既自信又寂寞,仿佛给自己的人生下最后的注脚,令人听了,惆怅那个莫名。
孔子生命中最后的十八年,以他特立独行的行走和思考圈点了一个民族礼仪文明的最初底色,而孔子的努力也实实在在地在秦汉以降的这个国度得到了追认与尊崇——董仲舒之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成为中华帝国长久的政治选择。
十八年春华秋实,孔子将它走成了永恒,走成了中华文明千年不易的大秩序;帝国万千气象,孔子一言以蔽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人之言,言简意赅,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