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大愚若智集 >呆账
当铺和银行的主要分别,在于当铺必须用东西作抵押,而银行则不一定,有时候固然要东西作抵押,有时候没有东西,仅凭信用也是一样。世界上只有中国的银行,完全当铺作风,硬是非抵押品不可。一谈到信用,咦,信用是啥?多少钱一斤?你说你有信用,拿出你的信用瞧瞧?你不是开纱厂乎?你能把棉纱搬到我仓库里,我就借给你钱;你不是开纸厂乎?你能把成纸也搬到我仓库里,我就也借给你钱。假如你不能如法照搬,不要说借钱啦,连屁都借不到。
我们并不反对银行借款要抵押,而只是反对每一笔都要抵押。说到这里,一定有干银行的朋友曰:「我们也有信用贷款呀。」我承认也有信用贷款,但贷到该款的靠山似乎不是「信用」,而是「权势」,不过顶着「信用」的帽子而已。有人说凡是「信用贷款」的,百分之百有其凶恶的后台,甚至他本人就是该凶恶的后台。我想百分之百未免口满,一万人中可能有一个半个是纯靠信用的也。于是又有人说啦,现在银行呆账这么多,已够受的,再不发扬当铺精神,大家风起云涌,纷纷来借,岂不全成了呆账,银行岂不关了大门乎哉?
关于呆账,研究它的文章多如牛毛,有的分析它的原因,有的提出救济防止之道。不过,我真想奉劝那些正人君子,有闲功夫不妨去看蚂蚁上树,不必再纠缠这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啦;越纠缠越不清,再纠缠一百年也没有用。旧的呆账谁也要不回来,而以后新的呆账势必一年比一年增多。你阁下如果爱国心重,硬不肯相信,那么敢和我赌一块钱乎?盖呆账债主借钱,并不靠他的信用,而靠他的权势,权势一天不垮,此账就一天清不了也。
这也并不是没有妙法,最简单的一法是:全国最高元首赫然震怒,把呆账交给台湾警备司令部,一律逮而捕之,然后给他一个期限,超过期限不缴,立即执行枪决。你看他还账还得英勇吧。此法当然有点窒碍难行,于是柏杨先生又有一法,那就是,请一批地痞流氓,组织一个讨债公司,把名单开给他,讨到了对半分,由该公司派出干员,找到呆账大王,不问三七二十一,先痛揍一顿再说,你同样也可以看到他还账的英勇场面。否则的话,写再多的文章,开再多的会,把全国的油墨都用光,把开会朋友的舌头都磨掉,啥用都没有。
欠账的人往往是可怜兮兮的弱者,只呆账大王是凶恶份子,好像西班牙斗牛的角,尖而且硬,锋利无比,谁都不敢碰,不要说银行不敢碰,连财政部都不敢碰,碰的人无不肚破肠流,一命归天。君不见台湾银行叫得最厉害乎,其实那不过叫大家瞧他们急啦而已,并没有真心去办,不要说签报全国最高元首啦,甚至连名单都不敢公布。盖诸牛角异常可怖,准许你叫,已够民主矣,再进一步的话,别以为董事长焉、总经理焉,平常尾大不掉,到时候一纸命令下来,照样得卷铺盖。
真正有信用而无倚无靠的小民,有谁呆了银行的账乎?一则他根本借不到钱,想呆也呆不起。二则即令吉星高照,借到了钱,他也呆不住,有些小子不明此中道理,竟然也想耍赖,结果法院不声不响,封了他的大门。
呆账的来源,除了权势,还有红包。《拊掌录》上有一则故事,从前有个县太爷到任,雄心勃勃,要大刮一番,县政府有个衙役,为了未雨绸缪,就心生一计。有一天,趁着四下无人,向县太爷跪禀(现在当然是鞠躬矣)曰:「大人请到厢房一走,家兄有话面告。」县长是聪明之人,知道必有文章,到了厢房一看,果然有一包银子放在椅子上,心中大喜。于是乎又有一天,该衙役不知道犯了啥法,应打四十大板,已经掀翻在地啦,他就号曰:「大人请看家兄之面,高抬贵手吧。」县太爷曰:「你家兄是谁?」答曰:「就是厢房里坐的那一位呀。」县长一听,口干舌渴,只好叹曰:「我和家兄是生死弟兄,怎能不照顾于你。可是你既然犯了国法,不打几下,徒坏我的前程。这样吧,只打椅子腿,你趴在地下拚命喊冤枉就行啦。」
呆账之要不出,是「家兄」在厢房里坐的关系。他阁下之坐也,如泰山石敢当,谁也木法度。银行咆哮如雷,不过打打椅子腿而已,怎么讨得进来哉?嗟夫,前面我们说非抵押不可,还算只说了一半,实际上是,仅只靠抵押仍然不行,还得有够数量的「家兄」,才能把款贷到。我有一个朋友,在某地开了一个小型的水泥厂(「小型」也者,是他客气,资产至少也有两千万元)。谈起初创业时向银行贷款情形,老泪都能流下一缸。上自总经理,下至守柜台的朋友,一个当铺掌柜嘴脸,蛮横、轻蔑、优越感、施舍感、救济感,而且不由分说。每次前往接头,都好像刚强*了他的女儿。
最苦恼的是,送红包是一种顶尖的学问。写到这里,柏杨先生又想起一事,若干年前,吾友臧启芳先生去某国讲学,怎么办都办不到签证,眼看时间已届,对方一个接一个电报,他阁下心急如捣,知我足智多谋,向我领教,我连大脑都不费,就告之曰:「你明天再去,把两百元美钞夹到护照里,然后向该家伙一哈罗,不要说第二句话就行啦。」他大惊曰:「这不是公开行贿乎?」我曰:「谁说不是。」他曰:「柏老柏老,你存心坑人,届时他一翻脸,把我往派出所一送,我就吃不了兜着走矣。」我曰:「你所以没有前途,就在于此,中国乃红包之国,收也好,送也好,需要高深的艺术。但洋大人立国尚浅,在这上不太讲究,所以干啥都俐落的很。」经我这么指点,他阁下如法炮制,果然,该洋大人把钞票往抽屉一塞,喊一声曰:「在我这里啦。」不到五分钟,签证到手。
呜呼,该国乃无传统文化之国,所以方便异常,如果换了中国官崽,便不能如此矣。很多华侨朋友,回国投资,就常有这种无从下手的茫然之感,盖「一关一关又一关,关关不断;一山一山又一山,山山相连。」要行贿又不敢,不行贿又不行,真能急出来癞痢头。河南省乡下,有一出戏,嘲笑妓女撇清的,唱曰:「你乱摸只管乱摸吧,俺可不是那种人。」「你亲嘴只管亲嘴吧,俺可不是那种人。」「你脱我裤子只管脱我裤子吧,俺可不是那种人。」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