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大愚若智集 > 洞烛机先
杨传广先生这一次丢盔掼甲,柏杨先生三年前似乎就有这种预感。于是有人说我又要当事后圣人,看起来吹牛不但不纳税,简直连草稿都不打。所以必须拿出真凭实据,才能以示不凡,一九六二年九月二日,我在台北《自立晚报》上发表一文,其中一段曰:
「最后我们尚要谈谈杨传广先生,杨先生在罗马世界运动会上为中国争取了第二名,弄得家喻户晓,这是一个好现象,盖中国人恐怕一直到今天,都多少有点瞧不起体力发达的这一行;由杨公而改变,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故杨公肩上的责任大矣,不但继往,而且开来,中国人对之也期望过高。想不到在最高的时候,却掏出来当头之棒,他不但结了婚,而且生了子焉,这是一个大的打击。但柏杨先生认为关键似不在此,而在于他的爹娘竟一直和其他路人一样,也不知情,不知孔孟学会会员们有何感想。这是一个精彩的开端,恐怕更精彩的事还在后边,我们有得瞧的哩。」
当时柏杨先生只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是直觉的,当然不是预言,柏杨先生如果会预言,早去西门町摆卦摊,哪还有闲工夫辛辛苦苦爬格子乎?直觉的是,他阁下已被一个他从前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世面,弄昏了头。杨传广先生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小土豹子,用学院派的话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乡土气息很重的青年。在他看来,台北已是天堂啦,至于美利坚,简直是一个神话。可是一年前他还在山地锄田拔草,一年后却像印度王子一样,既有名,又有钱,而且又有「太子洗马」之类的官儿伴读,一跳就跳到新大陆。而且又有一位血统上脸皮上虽是中国人,但却以美国人自炫的女人爱上了他,他能不发昏第十一乎?发昏之后紧接着是发狂,他怎能不结婚乎,结婚之后,紧接着是体力衰退。发狂是做人失败之本,体力衰退是运动场上失败之本。
关于发昏发狂,柏杨先生想起了古人一句话,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我们虽然不能刻板的由一个人孝不孝来判断他忠不忠,但可以从一个人孝不孝来判断他的天性是不是厚道。所以当东京世运时,柏杨先生就不赞成把他爹娘送去。有一点要知道的,如果老头老太太是国王和皇后,当然可收打气之效。问题是老头是一个乡巴佬,老太太又一脸花纹,面对着千万观众,和现代化而脑筋蓬勃的美国太太,一个厚道的人只会记起天伦之爱,即俗语所谓「子不嫌母丑」。而一个发昏发狂的人恐怕就要引以为耻矣。杨传广先生在东京不肯去飞机场迎接双亲的镜头,一点都不突兀。嗟夫,大家都以为爹娘能给他鼓励,谁知道不但鼓不了励,反而给他重重一击,使他自惭形秽,精神不安。
我们无意责备杨传广先生不孝,父母如果不能使儿女感到骄傲,有时候也真别扭。我们也无意宣扬杨传广先生不厚道,一个教养并不太高的年轻人,春风得意的时候,难免要有一阵子坐不稳马鞍桥。我们只是说,杨传广先生当时心目中的父母,已非他儿时心目中的父母,也非五年前在台东农业学堂时的父母。如果上天帮忙的话,老头老太太早一点翘了辫子,则只要表演一次「痛不欲生」,就可名利双收,现在这种总拖在屁股后的现象,无怪乎他阁下嫌累赘也。
杨传广先生和他现任太太结婚,大家得到消息之初,尤其是一些可怜光棍,无不羡慕他艳福不浅,如果不是在运动场上有两下子,以周黛茜女士的肤浅和虚荣,恐怕杨传广先生碰她一下,她都会认为侮辱,如今竟然以身相许,真是妙不可言。洋大人曰「形势比人强」,诚不虚也,不过柏杨先生似乎到现在仍觉得他们的婚姻并不对劲。杨传广先生说中国国语都结结巴巴,而一直到现在,他的英语彷佛也不太灵光,他结婚是他到美国的第二年(可能是第三年,不过第几年没关系,由他阁下现在这种英文程度,纵是第十年也一样),他那时的英语大概跟柏杨先生现在的台语差不多,表达简单的意思,勉强可以凑合,稍微复杂一点的,和稍微有点深度的,恐怕有点木法度。
然而,谈情说爱这玩艺,似乎完全靠嘴巴,情要谈才浓,爱要说才深。真是无谈不成情,无说不成爱。俗语曰「谈恋爱」,而从没有人说「摸恋爱」,盖恋爱离不开心心相印,而心心相印离不开甜言蜜语。有些人义正词严曰:「我这个人最老实啦,嘴巴也最笨,最不会甜言蜜语。」──这句教人听了心里舒服的话,正是甜言蜜语。呜呼,年轻小子和年轻姑娘挤在一起,你爱我,我爱你,假如一个「老实人」看她长得清瘦就喊她「小寡妇」,看她长得丰满就喊她「女猪仔」,骨头该够硬了吧,但他能恋爱成功乎?
恋爱也好,交朋友也好,主要的是谈,所谓「酒逢知己千盃少」,一对男女在花前月下,一谈能谈通宵,他说她眼如秋水,她说他龙额隆准;他说爱她的眉儿弯弯,她说爱他的胸如锅炉;他说他要去美国入美国籍当美国人,她说她嫁给美国人能把亲戚朋友羡慕死;他说他一定弄钱捧她当明星,她说她当了明星决不再爱别的小白脸。两人谈到得意之处,赶忙接吻,接吻之后,又继续猛谈。你一言,我一语,甜言如丝,蜜语如麻,织成了另一个世界,两人就在这世界中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