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津(11)
时间:2015-01-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叶广芩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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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爷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内容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没钱医治,眼看着生命如同点燃的油盏,一点点耗尽。七舅爷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风呼啸,全城实行灯火管制,北京城圈内一片黑灯瞎火。大秀用被子将窗户蒙严了点了根白蜡,她知道父亲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亲摸着黑上路。烛光下,七舅爷微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凑近耳朵听,原来她父亲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遥津》里汉献帝的唱段。
一行清泪从七舅爷眼角流出,七舅爷咽气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岁。人们说,七舅爷如果不挨那顿打,凭他的散淡乐观心境,还能活,他应该是个长寿老人。
天还没大亮,大秀就奔到李会长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门的看着大秀那一身重孝厌恶地说,这里没有钮青雨。大秀说,我打听了,昨天他住在这儿没回去,大爷,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声,他爸爸昨天晚上殁了!
看门的这才告诉大秀,昨天钮青雨陪着会长上天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们家,进了门跪倒就磕头。看门老张说,秀姑娘这是……报丧来了。
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太阳宫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无处入土的七舅爷只好埋在齐化门外东岳庙南边的义地里,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
跟这些比,七舅爷算是上乘了,还有个棺材睡,问题是即便埋葬在义地也得有人来抬,得出殡,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出殡发丧得要钱,大秀给附近铺面的掌柜们挨家磕头,求人帮忙。这实际是一种特殊情景下的乞讨,大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也是万般无奈,走到绝地了。有好说话的,看在七舅爷活着时候的份上,给俩钱儿,让七爷体体面面地走。也有说话不好听的,油盐铺的杨掌柜就说,钮七爷不是没钱,他们家的大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大伙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呀!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说得在理。
我父亲把找青雨的任务交给了我大哥,让大哥告诉舅爷的这个忤逆儿子,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我大哥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大哥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会耽误。大哥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管事的只好答应现在就说,走到青雨旁边轻声地说,钮老板,刚才有人带话来说您家老爷子不在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没想到您这么扛不住事儿!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出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俩人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有几次接不上茬,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骂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请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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