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馆接莲池,谱来杨柳双声,古乐府翻新乐府;故乡忆梅事,听到鹧鸪一曲,燕王台作越王台。———摘自某戏台楹联
一
我老想跟谁说说我大姐金舜锦的故事,却又总是犹豫,毕竟这是个很陈旧、很一般、很平淡又很不值得一提的故事,让人觉得除了老生常谈的重复以外似并没有什么新意。现在之所以把这个引不起别人兴趣的话题贸然提起,我知道,我不道出,她的故事便永无人再知道,连她那划过夜空的刹那灿烂,也将随着岁月的流失逝于记忆的沉沉黑暗———她走得远了,太远了。
现今年长的老北京人当中,或许还有人能记得1943年夏末秋初的那次很轰动的名媛京剧义演,或许还记得演程派青衣的金舜锦,记得那个美妙动人的女子。彼时,金舜锦以其精湛的表演赢得了观众,当时报上登了她的大照片,电台请她去清唱,总之,她非常的有名,非常的红火,成为票友界一时的骄傲。而对金舜锦以后的情况知之者就甚少了,一代名票,有始无终,难免让人觉得缺憾,让人觉得不完美,不满足。出于手足之情,我有责任将她的结局道出,以给喜爱过她的人们一个完整。她无儿无女,没有后人,她有过短暂的辉煌,有过属于她自己的充实。她追求过,奋斗过,也失望过,倘若活在今天,她应该是一个造诣精深的艺术家,一个慈祥善良的老祖母。中国戏曲舞台上应该有她亮丽的一笔,金氏大家族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动人的音律已经散尽,六合之内再无处寻觅,留给我们的只有空白。
她是我的亲姐姐,虽然我们非一母所生,虽然我们年龄的差距太大,大得我们在金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血脉终究是连着的,拆也拆不开。在金家偶然的一次腾房过程中,我从厢房拾到了一本残旧的戏本,是一出老旧的《锁麟囊》。七哥舜铨说,这是大格格的东西,烧了吧,她在那边说不定还有用。我则有些舍不得,将这个发黄的已被蠹虫侵蚀大半的戏本拿到窗前细看,发现里面不少地方都做了圈点记号,标了工尺。从那娟秀的一丝不苟的小楷可以推出这当是大格格的手迹,近六十年前的手迹。书上手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翻看中,一股清香飘来,说不清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书中。抬头望,窗下几棵榆叶梅花瓣已经凋落,海棠的新绿已经泛起,蜜蜂的嗡嗡声中让人的心臆间荡起一股淡淡的思念。故乡忆梅事,古乐府翻新乐府,乐府翻开,那凄凉之曲娓娓溢出,红雨纷飞中袅袅婷婷走来了韶秀哀婉的金家大格格金舜锦。一段年深日久的远年故事。一曲落花带血的悠悠清歌。缓缓地,缓缓地在我面前展开了———
二
在说大格格之前应该先说说我们家。我们的祖先曾经跟着皇上打过江山,老先祖科尔哈赤是努尔哈赤的胞弟,他们的祖父觉昌安是宁古塔贝勒之一。1583年的时候,老贝勒和儿子,也就是努尔哈赤们的父亲死于兵火。我们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尔哈赤为报父祖之仇,起誓于五月,以“兵不满百,遗甲十三”攻打图伦城,兄弟俩与敌众艰苦卓绝一场血战,大获全胜,从此努尔哈赤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大业。先祖与努尔哈赤一起,为争取刚哈部落,计杀诺密纳,收编萨尔浒,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其兄的得力臂膀。1593年,在反击九部联军时,先祖为掩护其兄,右颊中箭,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一岁。先祖在世时,被赐封正白旗主和硕贝勒,参与政事,与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国政”,这道“汗谕”,《满文老档》里至今仍有记载。顺治入关,我的祖先科尔果摧坚陷阵,直入中原,更是战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平定三藩叛乱中,懋建功勋,被封为郡王,世袭罔替,一脉相承。到了我祖父时,尚有镇国公头衔,镂花金座红宝石的顶子,片金海龙绣蟒的朝服,威名显赫,难以言尽。彼时大清江山虽然已经风雨飘摇,国势倾颓,再难提得起来,但祖父的俸禄是一点儿也不少的,因为有公爵衔,岁俸银是八百八十两,米八百八十斛。当时朝廷正一品官员内阁大学士的岁银不过一百八十,米一百八十斛,与祖父相比竟低数倍。为了保障满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来皇家宗室与一般官员的差距之大,实在是难以服众了。我的父亲生于光绪十七年,祖父死时,父亲二十四岁,当时他正在国外留学,按满清例制,承袭爵位,代降一等,为镇国公。但溥仪小朝廷的册封已经没有任何权威了,在国外的父亲听到此信,连人也没回来。
辛亥革命以后,我们这个爱新觉罗的家族改姓金,因为家底殷实,父亲属社会名人,在政府又有职务,所以生活并未见怎样跌落。父亲一生娶过三房夫人,生养过十四个子女,十四个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辈,以“钅”字部首赐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舜舜舜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锦舜镅舜钰舜镡等等。父亲给我们取的名字太复杂,又拗口,家里人管儿子们一律呼之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将女儿们唤作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这样一来倒也很简单明了,好记又上口,而且轻易不会搞错,特别是对我那个稀里糊涂的父亲。因为母亲有三个,所以孩子们的生日并不像一般人家儿的孩子那样,相差一年,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个月甚至三两天的,说谁是谁的哥哥,也有可能他只比那个弟弟大几天。至于母亲们,我在这里不想多说,这是我在另一部书里的内容,她们跟我父亲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我们管父亲的嫡妻叫额尼,其实两个字的发音一样,是nene,大概是满族话了。额尼姓瓜尔佳氏,她的父亲即我阿玛的老泰山,是朝廷责任内阁的成员之一,“掌参与密笏,朝夕论思,并审议决疑大政”,是个权势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权势自然要传递到女儿身上,因此瓜尔佳氏母亲在金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苟言笑,派头很大,就是跟我父亲说话,她也有一副降贵纡尊的劲头。孩子们都怕她,不亲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五和大、三两位格格。二娘张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极佳,规矩也不少,一个大家闺秀何以能做了父亲的妾,其中的隐情当然也很曲折。张氏母亲我小时见过,一年四季不出房门,脸色苍白肿胀,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气,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说她要死了。上她的屋里去必须要给她请双安,逢到特定的日子还要磕头,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别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文人们的祭日,老太太都记着,自己尚顾不过命来还要惦记着别人,真难为了她。三娘陈氏是我的母亲,用我父亲的话说母亲是产于北京齐化门外的穷杂之地,是南营房的穷丫头。母亲的小家出身,注定了她的亲切与随和,注定了她的善良与善解人意,这正是大宅门里严重缺少的东西。我想父亲之所以娶母亲,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泼、年轻,她比我的父亲整整小了二十二岁。也就是说,我母亲的年龄和父亲的大女儿金舜锦一样大,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件不太好办的事情,特别是我的姥姥,一直为母亲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