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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6)

时间:2015-01-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叶广芩 点击:

  我母亲明白,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爷俩得自食其力,可那爷俩全没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点微薄的补花收入,只能是一天两顿稀粥,至于七舅爷那点儿家底,零敲碎打地进了当铺,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当的东西。我母亲跟父亲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闲着,给青雨好歹找个事由,也把那可怜的老姑娘解放出来。父亲不愿意揽这闲事,说给青雨找事是把人情当水泼,全是瞎掰。母亲说瞎掰不瞎掰试试再说,说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变了呢。父亲说变不了,少爷秧子就是少爷秧子,你不能指望汉献帝能跟曹操叫板。
  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托了一个叫赵三大爷的朋友,给青雨在铁路上找了个文书的差事。赵三大爷是我们家孩子的称呼,赵三大爷本名赵缌笪,是北京市公署秘书处总秘书长,解放以后五十年代我还见过他,一个小老头,住在西城,带着两个漂亮的妞妞来我们家找我父亲聊天,妞妞们是他的孙女,带了来是专为和我玩的。五十年代的赵三大爷来我们家是坐铛铛车来的,北京人管有轨电车叫铛铛车,有黄牌、蓝睥、白牌,各走不同路线。母亲说,解放了,赵三大爷也坐铛铛车了,搁以前是得坐专车来的,派头大着呢。“派头大着呢”的赵三大爷给青雨介绍个差事轻而易举,但问题是当时铁路上正在减薪裁员,青雨能在这个时候进铁路,赵三大爷是给了我父亲大面子的。谁都知道,赵三大爷看上了我们家的二格格,想把二格格给他们家大公子当媳妇。青雨的上班,实际上是我父亲的一种亲情透支,将来二姐嫁便嫁了,不嫁,还麻烦。
  想着青雨会感激父亲的举荐,不料青雨并不领情,他跟大秀说这是给他戴嚼子,让他拉磨,当科员,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劝他说,抄抄写写的不难,你好歹挣点儿钱回来,咱们还能吃上一两顿煮饽饽……
  青雨想了想说铁路局在前门,东边有“全聚德”“都一处”,西边有“月盛斋”“正明斋”,不愁没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冲着“月盛斋”的酱羊肉。
  父亲说的“少爷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头一天就没按点儿来。上午八点上班,十点了,青雨才托着小茶壶一步三摇地进办公室,也不认生,进来就热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来了,我在哪儿办公啊?
  一个职员问他是不是钮青雨,青雨说,不错,在下钮青雨,祖上钮祜禄,辛亥革命后改姓钮,旗人不计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职员说,您的办公桌在我旁边,科长等您一早晨了,您没来,把表搁您桌上了,让您把名单上面圈的誊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着干工作,却是折腾椅子,觉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适,鼓捣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过来,才算坐安稳了。还没等众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职员说办公室里没茶房,青雨指着小茶壶说他要续水,职员说那边桌上有暖壶,要喝自己到开水房去打。青雨懒得起来拿暖壶,也不喝水了,抓耳挠腮地张望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职员好心地提醒,眷那个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员人员登记表,对职员说,我抄表,谁给我打格?
  职员说,得您自个儿打,这是尺子。
  青雨说,写中国字还用尺子,笑话!拿起毛笔,蘸了墨,很潇洒地在纸上画出方格,自然比原来的大了许多,然后按着上面画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纸上写了施喜儒,字迹漂亮潇洒,是不错的章草。接下来是刘铁应、王欲俊、顾明辉……前边几个倒没走样,后边的就乱了,秦大保变作了“秦叔保”,窦学宏写出来成了“窦尔敦”,杨莉环改成“杨玉环”,曹红德写成“曹孟德”……
  职员朝他的书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单,先是笑,后来冲他伸大拇指。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
  裁员名单下面是秦叔保、杨玉环、窦尔敦、曹孟德、诸葛亮、孙玉娇、穆桂英……
  不是赵三大爷拿着青雨抄录的名单给我父亲看,谁也不相信青雨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让人家给裁了,在铁路局却落下了好名声,他们甚至想推举青雨当工会代表。
  也不能说七舅爷和青雨全是无所事事,母亲说七舅爷在他的人生历史上还做过小买卖,卖糖葫芦,当然,如果说那也叫做买卖的话。
  被铁路局刷下来的青雨很快地回归了他的票友队伍,见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来的时候,那是没地方蹭饭了,不得已才回家。这天,青雨举着串糖葫芦进家,看见父亲在院里放风筝,马上参与进来。
  七舅爷的风筝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脸蛋,一对眼睛骨碌碌会转,肚子上粘了对鸣箱,风一吹,嗡嗡作响,引得六条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钮七爷又放风筝了。
  青雨说,东南风,您把线儿往北拽拽,我得送个小屁帘上去!说着,拿来一个屁帘风筝,借助风筝线和风力,嗖嗖嗖将小屁帘送了上去。
  七舅爷说,能在院里放风筝的也就是我,别人没这本事,他们都得找空场,等风,那个写戏的孔尚任,放风筝没风,就骂天,“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尺风”,他那是没能耐……
  一转脸看见儿子手里吃半截的糖葫芦,立即对风筝没了兴趣,跟大秀说他也要吃糖葫芦,吃山药夹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芦。大秀说没闲钱买糖葫芦,七舅爷不高兴了,说现在他混得连糖葫芦也吃不上,儿女们就这么虐待老家儿吗?大秀无奈地说,您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我从青雨衣裳里搜出了两块钱,刚够咱们这几天的饭钱。
  青雨说那是跟着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会,人家给的车钱。七舅爷说两块钱买糖葫芦用不了,揣起钱就朝外走。大秀嘱咐七舅爷别都花了,两块钱不是个小数,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块!
  七舅爷拿着两块钱,连赊带买,一通采购,让地安门点心铺“桂英斋”的小伙计帮着提回一堆东西,有山药、山楂、红小豆、冰糖、瓜子、荸荠、竹签子等等。七舅爷说他四处淘换糖葫芦,走了半个北京,没有卖他吃的那种,越没有他越馋,非要今天把糖葫芦吃到嘴不可!买了材料,他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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