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妳知道美国吗?」
「当然知道。问这干嘛?」叶梅桂很疑惑地抬头看我一眼。
「妳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吗?」
「嗯。」
「妳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曾经截弯取直吗?」
「喂!」她瞪我一眼:「把话一次讲完。」
我笑了笑,接着说:「美国人当初为了航运之便,就把密西西比河很多弯曲的
河段,截弯取直。可是密西西比河说,老天生下我就是弯的,我偏不想变直。」
「胡扯。河又不会说话。」
「变直后的密西西比河努力左冲右撞,希望能恢复原来的弯度。后来美国人没
办法,只好不断地在河的两岸做很多护岸工程,全力阻止密西西比河再变弯。妳猜
结果怎么样?」
「我猜不到。」她摇摇头。
「密西西比河就说:好,你不让我左右弯,那我上下弯总可以吧。」
我笑了笑,一面学着毛毛虫蠕动的样子,一面说:「结果密西西比河就上下波
动,于是很多地方的河底都呈波浪状喔。」
「是吗?」
「嗯。后来有些已经截弯取直的河段,只好让它再由直变回弯。」
「哦。」叶梅桂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一条河都能坚持自己的样子,朝着自己所喜欢的路走,不畏惧任何艰难和障
碍」我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睛:「更何况是人呢。」
叶梅桂的眼睛闪啊闪的,过了一会,眼神变得很亮。
「玫瑰。千万不要输给密西西比河喔。」
「嗯。」
她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没多久便笑了起来。
「再回去当老师吧。」我说。
「好。我会考虑的。」她说。
窗外的街灯把巷子照得灯火通明,黑夜已经降临。
「我们走吧。」叶梅桂看了看表。
「嗯。」
我们走到吧台边,除了拿MENU的妹妹外,还有一个女孩。
她应该就是叶梅桂所说的,这对姐妹档中的姐姐。
「叶老师,好久没见了。」姐姐笑着说。
「嗯。」叶梅桂也笑着说:「以后我会再常来的。」
「这位先生也要常来喔。」姐姐朝我点个头。
「我一定常来。」我说。
「一定喔。」姐姐微微一笑。
「当然啰。妳们煮的咖啡这么好喝,我没办法不来。」
「谢谢。」姐姐用手背掩着嘴笑:「你真会说话。」
「我是实话实说。我待会一定没办法吃晚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晚饭的味道,破坏刚刚残留在唇齿之间的咖啡香啊。」
「呵呵」姐姐又笑了,连妹妹也跟着笑。
「我」我正准备再说话时,瞥见叶梅桂的眼神,只好改口:「我们走了。Bye-Bye.」
我和叶梅桂走出店门口,我转头跟她说:「这对姐妹都很漂亮,但姐姐更胜一
筹。」
她瞪我一眼,并未回话。
「真好,这里就在公司附近,以后可以常来。」
「你很高兴吗?」
「是啊。」
「你一定很想笑吧?」
「没错。」我说完后,哈哈笑了几声,不多不少,刚好七声。
「哼。」她哼了一声,然后才开始继续往前走。
回到七C ,我看看时间,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唉呀,刚刚应该顺便吃
完晚饭再回来的。」
「你不是说,不想让晚饭破坏咖啡香吗?」叶梅桂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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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开玩笑的。」
「原杉子可不这么认为。」
「原杉子?」
「那个姐姐姓原,叫杉子。」
「真是好听的名字啊。」我啧啧赞叹了几声。
「是吗?」她抬头看我一眼,我感觉有一道无形的掌风。
「不过再怎么好听,也没有叶梅桂这个名字好听。」
「来不及了。」她站起身:「你今晚别想吃饭。」
说完后,她走进厨房。
「妳要煮东西吗?」
「没错。」
「有我的份吗?」
「没有。」
「那我下楼去买。」
「不可以。」叶梅桂转过头,看着我。
「可是我饿了啊。」
「谁叫你乱说话。」
「我又没说错什么。」
「你跟原杉子说了一堆,还说没有。」
「有吗?」我想了一下:「没有啊。」
「那你干嘛说你会常去?」
「妳常去的话,我当然也会常陪妳去。」
「你怎么知道我会常去?」
「妳自己亲口告诉原杉子妳会常去的啊。」
「那你刚走出咖啡店时,为什么那么高兴?」
「玫瑰。」我走近她身旁,再说:「那是因为妳终于考虑再回去当老师,我当
然很替妳高兴啊。」
「哼。」过了一会,她才哼了一声:「又骗人。」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很替妳高兴。」
说完后,我转身准备走进房间。
「你要干嘛?」她又开口问。
「回房间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你不用吃晚饭的吗?」
「妳不是不准我吃?」
「我叫你不吃你就不吃吗?你哪有这么听话。」
「妳是老师啊,妳说的话当然是对的。」
「你少无聊。」她打开冰箱看了一会:「没什么菜了,不够两个人吃。你陪我
下楼去买吧。」
「两个人?妳才一个人啊。」
「废话。连你算在内,不就是两个。」
「干嘛把我算在内呢?」
「你走不走?」叶梅桂拿起菜刀。
我们下楼买完菜回来,叶梅桂便在厨房忙了起来。
「你知道下星期一开始,捷运就恢复正常行驶了吗?」
她在厨房切东西,头也不回地说。
「是吗?」我很惊讶:「我不知道。」
「你真迷糊。」
「那这么说的话,我就可以恢复以前的日子啰。哈哈」
「干嘛那么高兴?」
「当然高兴啊。我起码可以多睡20分钟啊,天啊,20分钟呢!」
「无聊。」
「妳尽量骂我吧,现在的我是刀枪不入啊。哈哈,20分钟啊!」
我低头抱起小皮:「小皮,你一定也很高兴吧。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你真是有病。」
「下次再乱说话,我就罚你没晚饭吃。」
叶梅桂把菜端到客厅,说了一句。
我手一松,放下手中的小皮,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发楞。
这句话好熟悉啊,学姐以前就是用这种口吻罚我多做几次邀舞动作。
我记起来了,学姐的声音柔柔软软的,不嘹亮但音调很高,好像在无人的山中
轻轻唱着高亢的歌曲一样。
对,学姐的声音就是这样,没有错。
学姐正在我耳边唱歌,「花影相依偎」这句,学姐唱得特别有味道。
「喂。」叶梅桂叫了我一声,学姐的歌声便停在「花影相依偎」。
「不是说饿了吗?」她微微一笑:「还不快吃?」
「我」
「笨蛋。吃饭时还有什么事好想?」她把碗筷递给我:「先盛饭吧。」
我把饭盛满,叶梅桂看我盛好了饭,便笑着说:「我们一起吃吧。」
于是学姐又走了。
每当下学期快结束时,社团便会为即将毕业的学长姐们,举办一个告别舞会。
我们戏称这个舞会的名字,叫「The Last Dance」。
这个舞会没什么太大的特别,只是快毕业的社员通常都会到。
因为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广场上跳舞的机会。
还有,每个即将离开广场的人,都有权利指定一支舞。
我只是大三,并不是「The Last Dance」中的主角。
但学姐已经大四,她是主角。
是啊,学姐快毕业了。
而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会下意识地看一下广场。
我不知道学姐不在后的广场,是否还能再围成一个圆?
「The Last Dance」举办的时间,就在今晚。
距离第一次跟学姐跳夜玫瑰的夜晚,已经一年三个多月。
在等待夜玫瑰出现的夜晚里,总觉得时间很漫长。
可是终于来到「The Last Dance」时,我却会觉得那段等待的时间,不够漫长,
时间过得好快。
学姐今晚穿的衣服,跟她在广场上教夜玫瑰时的穿著,是一样的,身上同样有
难得的红。
学姐的人缘很好,广场上的人都会抢着邀学姐跳舞。
即使是不邀请舞伴的舞,也有人争着紧挨在她身边。
我一直远远望着学姐,没有机会挤进她身边。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的空隙,静静地看着夜玫瑰。
偶尔学姐的目光与我相对,她会笑一笑、点点头。
有时会拍拍手,示意我刚刚的舞跳得不错。
舞一支支地过去,学姐的身边始终围着一圈人。
我最靠近学姐的舞,是以色列的水舞,学姐在我对面。
如果把我跟学姐连成直线,这条直线刚好是圆的直径。
原本这种距离在圆圈中是最远,但向着圆心沙蒂希跳时,我们反而最接近。
沙蒂希跳时,圆圈内所有人的口中会喊着:「喔嘿!」,「嘿」字一出,左足
前举,右足单跳。
以往学姐总是要我要大声一点。
不过今晚我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时,却无法嘿出声音。
但学姐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时,很努力将举起的左脚往我靠近。
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重心而摔倒,幸好两旁的人拉起她。
学姐只是笑一笑,没有疼痛的表情。
快要做第二次沙蒂希跳前,学姐眼神直盯着我,并朝我点点头。
我也朝学姐点点头。
于是我和学姐几乎拖着两旁的人往圆心飞奔,同时将左脚伸长、用力延伸,试
着接触彼此。
但还差了一公尺左右。
而我口中,终于嘿出了声音。
我们一次次尝试,左脚与左脚间的距离,愈来愈短。
在最后一次,我们举起的左脚,终于互相接触。
而我在嘿出声音的同时,也嘿出了眼泪。
是的,学姐。广场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无论是妳第一次拉我走入圆圈的田纳西华尔兹,还是现在的水舞,今晚的每一
支舞,都曾经属于我们。
我们的脚下,踩过美国、踏过日本,并跨过以色列、波兰、土耳其、马来西亚、
匈牙利、希腊世界就在我们的脚下啊!
水舞快结束了,音乐依然重复着「MayimMayim」的歌声。
圆圈不断顺时针转动,就像我们不断绕着世界走一样。
学姐,是妳将我带进这个世界中,我永远会记得。
水舞结束后,所有的人还围成一个圆。
我跟学姐都席地而坐,略事休息。眼神相对时,交换一个微笑。
广场上突然传来:「接下来是今晚的最后一支舞了。」
在众人的叹气声中,学姐迅速起身,朝她左手边方向奔跑。
「最后一支舞,是由意卿学姐所指定的」
我突然惊觉,也迅速起身,往我右手边快跑。
学姐往左边,绕圆圈顺时针跑动;我则往右边,绕圆圈逆时针跑动。
我们两个总共绕了半个圆,相遇在最后一句话:「夜玫瑰。」
我又回到刚来台北上班时的生活习惯,八点20起床,八点半出门。
叶梅桂便又开始比我早五分钟出门。
以前我们维持这种出门上班的模式时,她出门前并没有多余的话。
如今她会多出一句:「我先出门了,晚上见。」
我则会回答:「嗯,小心点。」
她还会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一颗维他命丸,与一杯半满的水。
我会喝完水、吞下药丸,再出门。
当然如果不是穿着北斗七星裤的话,我还得跟小皮拉扯一番。
也许是习惯了拥挤,或者说是习惯了这座城市,我不再觉得,在捷运列车上将
视线摆在哪,是件值得困扰的事。
下班回家时,也不再有孤单和寂寞的感觉。
我只想要赶快看到阳台上那盏亮着的灯,还有客厅中的夜玫瑰。
改变比较多的,是我的工作量。
刚上班时,我的工作量并不多,还在熟悉环境之中。
但现在我的工作量,却大得惊人,尤其是纳莉台风过后。
为了不想让叶梅桂在客厅等太久,我依然保持七点半离开公司的习惯,但也因
此,下班时的公文包总是塞得满满的。
而我睡觉的时间,也比刚上班时,晚了一个半钟头。
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饭洗完澡,在客厅陪叶梅桂说一下话后,我就会回房间,
埋首于书桌前。
然后我在房间的书桌,她在客厅的沙发,度过一晚。
由于我和她都很安静,又隔了一道墙,因此往往不知道彼此的状况。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走出房间看看她的样子。
如果她依然悄悄地绽放,我就会放心地回到书桌上。
而她也会每隔一段时间,从我半掩的房门探进身来看看我。
当眼角的余光瞄到她时,我会立刻转过头看着她。
她有时是笑一笑,就回到客厅;有时则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
即使我已经比以前晚一个半钟头才睡觉,我仍然比叶梅桂早睡。
因此睡觉前我还会到客厅跟她说说话,和逗逗小皮。
「我先睡了,妳也早点睡。晚安。」
「嗯,晚安。」
这通常是我们在每一天要结束前,最后的对白。
偶尔我觉得这种对白太单调,便会在进房间睡觉前跟她说:「玫瑰。」
「干嘛?」
「愿妳每个沈睡的夜,都有甜蜜的梦。」
「你有病呀。」
「还有,妳睡觉时,习惯举右手?还是左手?」
「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妳习惯右手高举,会很像自由女神喔。」
「无聊。」
「还有」
「你到底睡不睡?」
「是。马上就睡。」然后我会立刻闪身进房。
工作量变大并不怎么困扰我,最困扰我的是,跟老板之间的相处。
主管对我的工作表现,还算满意,常会鼓励我。
可是老板对我,总是有些挑剔。
「小柯,你的办公桌未免太乱了吧。」老板走近我的办公桌。
我没说话,只是探头往疏洪道更乱的办公桌上看了看。
「你不必跟他比较,他比你乱又如何。难道可以因为别人已经抢劫,你就认为
你偷东西是对的?」
「这」
「一位优秀的工程师应该是井井有条、有条不紊,你连办公桌都无法整理好,
工作怎么会认真?」
我只好放下手边的工作,开始收拾办公桌。
而我和老板对工作上的意见,也常会相左。
「我们是工程顾问公司,不是行政单位,只能做建议。」老板说。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应该提供专业上的意见。」
「你知道你所谓的' 专业意见' ,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我不懂你所谓的影响是指哪方面?」我问。
「反正这些意见不能出现在报告中。」老板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错吗?」
「也许是对的,但我不管。总之,照我说的做。」
「可是」
老板挥挥手,阻止我再说下去,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我只好离开他的办公室。
每当我跟老板有一些冲突时,疏洪道总会劝我:「你知道河流都怎么流吗?」
「就这样流啊。」
「河流总是弯弯曲曲地流,这样流长会比较大,坡度才不会太陡。」
「这我知道啊。」
「所以啰」疏洪道拍拍我肩膀,笑了笑:「你这条河流太直了,应该要再弯一
点。」
疏洪道平常很白烂,可是规劝我时,却很温和与正经。
我心里很感激他。
我在台北,除了疏洪道和我大学同学 - 蓝和彦(拦河堰)外,几乎没有所谓
的朋友。
当然,我是没有把叶梅桂算在内的。
因为在我心里面,叶梅桂不只是朋友。
在我的感觉中,她应该比较像是亲人或家人。
或是一种,在生活中有了她会很习惯与安心,但从没想过没了她会如何的那种
人。
所以我一旦想到,要将我与叶梅桂归纳为何种关系时,总会很自然地跳过。
不管是朋友、亲人还是家人,都无所谓。
反正对我而言,她是一朵娇媚的夜玫瑰。
今天早上,老板看到我时,又跟我说:「小柯,你的衣服太花了,一位优秀工
程师的穿著应该很素净。」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衣服,是蓝格子衬衫,也就是疏洪道所说的,格格blue那件。
老板走后,疏洪道幸灾乐祸地笑着。
中午和疏洪道吃过饭后,他又提议要一起喝杯咖啡。
好像只要他看到我挨老板的骂时,都会想跟我喝咖啡。
于是这阵子,我几乎天天喝咖啡。
今天我心血来潮,带他到原杉子姐妹所开的咖啡店。
「柯先生,你好。」原杉子的妹妹把MENU递给我,笑着说。
「妳好。」我微微一笑。
「这位是」她指着坐在我对面的疏洪道,问我。
「他是我同事。只是个小角色,不用理他。」
「喂。」疏洪道低声抗议。
她笑了笑,朝他点了点头。
原杉子的妹妹走后,疏洪道问我:「她长得满漂亮的,你们认识吗?」
「算认识。」我趋身向前,低声告诉他:「她姐姐更漂亮喔。」
「真的吗?」
「嗯。」
「你怎么知道她有姐姐?」
「待会你去吧台结帐时,就可以看到她。」
「那如果她看到我长得也很帅时,会不会惺惺相惜,然后不收钱?」
我摊开报纸,装死不理他。
喝完咖啡,我们走到吧台结帐。
「柯先生,又看到你了。」原杉子笑得很开心。
「我是工程师,小柯只是副工程师,我比较厉害。」
我正要开口说话时,疏洪道突然开口,眼睛直视原杉子。
原杉子似乎有点惊讶,我倒是习以为常。
我从口袋中掏出钱,准备要付我的那份。
疏洪道又突然抓着我的手,说:「小柯,你那份薪水太微薄了,不像我的薪水
那么丰厚。」
他掏出钱,脸朝着原杉子说:「更何况我一向义薄云天、仗义疏财、情深义重、
急公好义,所以就让我慷慨解囊吧。」
「喔?你要请客吗?」我瞄了瞄他,有点疑惑:「那就多谢了。」
「不必客气。」他拍拍我肩膀后,又将脸朝向原杉子:「我除了在工作上脚踏
实地、认真负责之外,在待人接物上,也深获大家爱戴,可谓有口皆碑、众望所归。」
「我们走了,下次再来。」
我装作没听到他的话,跟原杉子点个头后,便拉他走出店门。
「我还要说啊」
疏洪道被我拉出店门口后,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在干嘛?」我问疏洪道。
「小柯,她好漂亮。」他似乎没听到我的话。
「是啊,原杉子是很漂亮。那又如何?」
「原杉子?」他很惊讶:「你说她叫原杉子?」
「是啊,有问题吗?」
「难道这是上天注定的吗?」
「你到底在干嘛?」
「真是无法抗拒的邂逅啊。」他又没听到我的话,继续喃喃自语。
「喂!」
我叫了一声,疏洪道似乎醒了过来。
「小柯。」他转头看着我:「原杉子这名字,不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我努力想了一下,不禁低声惊呼:「啊!这是」
然后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员山子分洪!」
没错,所谓的员山子分洪工程,主要是在基隆河上游员山子段,开挖一条分洪
隧道,将部分洪水导入隧道,然后排至台湾东北角外海,以减轻基隆河中下游水患。
这条分洪隧道,长约两公里多,当然也算是疏洪道。
「她是原杉子,我是疏洪道。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这只是谐音而已,没太大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疏洪道似乎很激动:「这么重大的工程,我们一定要抱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不可以在任何一个细节疏忽。所以我们要接受老
天的安排!」
「你想太多了。」
「不,我很认真。为了确保工程顺利,我一定要跟原杉子在一起。」
疏洪道握紧双拳,大声说:「天啊,我责任重大啊!」
我又开始装死了。
下午上班时,我突然想到了谐音的问题。
叶梅桂与夜玫瑰,也是谐音。
我第一次听到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我虽然很惊讶,但我应该
只是当成谐音而已。
可是现在,叶梅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都是理所当
然地认定,她是夜玫瑰。
如果叶梅桂不叫叶梅桂,而叫做叶有桂或是叶没鳖的话,我还会当她是夜玫瑰
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响起,是拦河堰打来的。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可以啊。不过,为什么突然想一起吃饭?」
「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什么样的朋友?」
「来了就知道。」
「好吧。」
然后他跟我说了餐厅的详细地址,我们约晚上八点。
挂上电话,我立刻拨给叶梅桂,告诉她这件事。
「好呀,你去吧。」她说。
「谢谢。」我说。
「干嘛道谢?」
「因为因为」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我要说谢谢?
「是不是因为我很漂亮?」
「没错。因为妳很漂亮,所以我要谢谢妳。」
「无聊。」她笑了笑:「你去吧,别太晚回家。」
「是。」
下班后,我坐出租车到那家餐厅,然后直接走进去。
拦河堰和他女朋友,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已经坐着等我了。
他的女朋友我早已认识,我大四时,就是帮拦河堰写情书给她。
她叫高萍熙,跟台湾第二长的河流 - 高屏溪,是谐音。
高萍熙如果跟蓝和彦结合,就变成高屏溪拦河堰。
我曾说过,拦河堰可以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将河水引入岸边的进水口。
一般的拦河堰是坚硬的混凝土制成,平时虽可抬高水位以利引水,但洪水来袭
时,却也会因为抬高水位而不利于两岸堤防的安全性。
不过高屏溪拦河堰不同,它是橡皮所制成。
平时可充气胀起,便可像一般的拦河堰一样,抬高水位以利引水;而洪水时,
则可泄气倒伏,使洪水顺利宣泄,确保堤防安全。
我突然想到,他们也是谐音啊。
难道因为谐音的关系,就可以有注定在一起的理由?
而我,会不会在一开始只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夜玫瑰的关系,就开始觉得她像
夜玫瑰?
久而久之,便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没有一样不像夜玫瑰?
就像《列子》说符篇「亡鈇意邻」中的文章所说:因为自己丢了斧头,怀疑是
邻居的儿子所偷,于是看他走路的样子、脸上的神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
是偷了自己的斧头一样。
可是等自己找到斧头之后,便不再觉得邻居的儿子偷了斧头。
其实邻居的儿子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不管是说话、神色和举动。
只因为自己觉得是,于是他就像偷斧头的人;等到斧头找到后,他就不是偷斧
头的人了。
会不会我也是这么看待叶梅桂?
只是因为谐音是夜玫瑰,于是我认为她是夜玫瑰。
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夜玫瑰(如果有的话)或是学姐出现,我会不会就不再觉
得,叶梅桂是夜玫瑰了?
「喂!」拦河堰叫了我一声,我才猛然惊醒。
然后他指着那个女孩对面的空位,说:「快坐下吧。」
我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是20几岁,戴一副眼镜,五官还算清秀。
我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下。
「我帮你们介绍一下。」拦河堰指着我:「柯志宏,我大学同学。」
然后再指着她:「艾玉兰,我女朋友的同事。」
他介绍完后,我还没说话,艾玉兰就对我说:「我的名字虽然是玉兰花的玉兰,
但请叫我爱尔兰。」
「爱尔兰?」我很疑惑。
「没错。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双手由下往上,各自画了一个圆弧,看起来很像是开花的动作。
「兰。」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餐巾纸顺势滑落。
「很浪漫吧。因为爱尔兰的' 尔' 字,刚好是' 你' 的意思。」
「是啊。」我虽然应了一声,但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以后就请叫我爱尔兰吧。」
「爱爱」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她又做了一次开花动作:「兰。」
我又被吓了一次。
我使个眼色,把拦河堰叫到洗手间。
「喂,什么意思?」我问他。
「帮你介绍女孩子啊。」他回答。
「为什么?」
「如果不是你以前帮我写情书,我怎么会有现在的女朋友呢?
所以我要报答你啊。」
「你这不叫报答,这叫报复。」
「你别乱说,她人不错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介绍她给我呢?」我又问。
「因为我爷爷说」
「喂!」我赶紧摀住他的嘴:「可以了喔。」
「先听我说完嘛。」拦河堰把我的手拿开,接着说:「我爷爷说,你喜欢的人
是一朵花,所以那个人会有花的名字。」
「啊?真的吗?」
「嗯。」他点点头:「我拜托我女朋友找了很久呢。」
「可是这个艾小姐,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艾小姐名字有花,动作也像花,简直是为你而生啊。」
「喂!别开玩笑了。」
我和拦河堰回到座位,没多久菜便端了上来。
我很专心吃饭,尽量把视线放低,专注于餐盘上。
「柯先生住哪里?」爱尔兰,不,是艾小姐又问我。
「艾小姐,我住」
「请别叫我艾小姐,叫我爱尔兰。」她放下刀叉,然后再说:「爱尔兰,爱尔
兰,爱你的」她又开了一次花:「兰。」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嘴角的肌肉突然松弛,然后抽搐了几下。
少许的汤汁顺势从嘴角流出。
刚好经过我身旁的男服务生,右手立刻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巾,在空中挥舞了一
下,然后说:「先生。请允许我用本餐厅特制的丝质手巾,拂去您尊贵的嘴角旁,
若有似无的残红碎绿吧。」
我看了一眼他挥舞手巾的动作,我猜测这家餐厅的老板是土耳其人。
因为这是土耳其舞' 困扰的骆驼' 中,领舞者挥舞手巾的动作。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我会碰到奇怪的人?
甚至连餐厅的服务生都很奇怪。
我只好很小心翼翼,避免又让爱尔兰做出开花动作。
言谈中尽量用' 妳' 来称呼她,避免直呼她的名讳,或叫她艾小姐。
可是拦河堰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总会称她艾小姐。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于是她会一次又一次不断开花。
「兰。」
我的胃一定是抽筋了。
这顿饭其实并没有吃太久,但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而且这家餐厅的附餐好多,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来。
「没有了吧?」我总会问服务生。
「尊贵的先生啊,您看起来很困扰喔。」服务生是这么回答的。
我猜得没错,他一定会跳' 困扰的骆驼'.好不容易上完了附餐,大家也准备走
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走出餐厅门口,我赶紧跟拦河堰和他女朋友,以及爱尔兰告别。
拦河堰凑近我耳边小声说:「有兰堪折直须折,辣手摧花不负责。」
我正想给他一拳时,爱尔兰叫了我一声,我只好转过头看着她。
「别忘了哦。」爱尔兰跟我说。
「忘了什么?」我很疑惑。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这次的花开得好大好大:「兰。」
「哈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声音还发抖。
然后眼神朝着拦河堰,用力瞪他一眼,再说:「我一定没齿难忘。」
我加速度逃离,拦住一辆出租车,扑上车。
回到楼下大门时,刚好碰到牵着小皮散步回来的叶梅桂。
「好久没见了。」我说。
「你有病呀,我们今早才见过面而已。」
「可是我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无聊。」
她说完后,将拴住小皮的绳子交到我手上。
「我们一起回去吧。」她说。
「嗯。」我笑了笑。
其实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她了。
就像一个人漂流在海上,最后终于看见陆地一样。
也许只漂流一天,但在漂流的过程中,你会觉得好像过了一个月。
总之,我就是有那种浩劫余生的感觉。
而且还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同样是花的名字,眼前的叶梅桂却让我觉得很自在。
她的眼神像玫瑰、害羞时像玫瑰的颜色、生气时像亮出玫瑰的刺、要睡觉前伸
展双手的动作更像正要绽放的玫瑰。
只有叶梅桂,才可以在任何小地方都像是夜玫瑰。
不管我是不是「亡鈇意邻」那篇文章中所说的,那个丢掉斧头的人,但叶梅桂
就是夜玫瑰,谁来说情都没用。
别的女孩即使也像是一朵花,但很可惜,那并不是夜玫瑰。
兰花或许很名贵,我却只喜欢玫瑰。
「来猜拳。」在楼下大门前,叶梅桂突然说。
「好。」
结果我出石头、她出布,我输了。
「你开门吧。」
「喔。」我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我们走到电梯口,久违的字条又出现了: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修好故障的
电梯。
我有一千万吗?没有。
所以这仍然是故障的电梯。
如果有人来修电梯,你就不必爬楼梯。
有人来修电梯吗?没有。
所以你只好乖乖地爬楼梯。
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你对我乱写字的怒火。
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
所以你不会生气。
我跟叶梅桂互望一眼,异口同声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然后她笑了起来,我则骂了一句白烂。
「白烂是指谁?吴驰仁?还是痞子蔡?」她问。
「当然是指吴驰仁啊。」我说。
我也突然想起,吴驰仁和' 无此人' ,也是谐音。
「嗯」我再看了一眼字条上的字,问她:「妳觉得吴驰仁这次的字怎样?」
「写得不错,算是又进步了。」
她也看了一眼,接着说:「而且他上次说这不是电梯,现在又回到电梯已经故
障。可见他再从见山不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又是山的境界。」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她:「妳怎么都不会觉得他无聊?」
「你才无聊。」她瞪了我一眼。
回到七C ,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定后,叶梅桂说:「喂,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今天把工作辞了,下星期开始,就不必去上班了。」
「啊?」我大吃一惊,不禁站起身。
「干嘛那么惊讶?」
「当然惊讶啊。为什么辞了呢?这样的话,妳怎么办?」
「你会担心吗?」
「会啊。」
「你骗人。」
「喂!」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笑出声音。
「有什么好笑?」
「没事。」她停止笑声,简单回答。
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喂!」
「干嘛?」
「妳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工作辞掉。」
「哦。」她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淡淡地说:「不把工作辞掉,怎么回去当老
师呢?」
「玫瑰。」我不自觉地叫了她一声。
「干嘛?」
「我好感动。」
「你有病。」
「妳真的要回去当老师吗?」
「是呀。」
「玫瑰!」我又叫了一声。
「又想干嘛?」
「我真的好感动。」
「你真的有病!」
「小皮!」我叫了小皮一声,小皮慢慢走向我。我抓起牠的前脚:「太好了,
姐姐又要回去当老师了。」
「当老师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是妳喜欢的工作啊,我当然很高兴。」
我走近她的沙发,伸出右手:「来,我们握个手,表示我诚挚的祝贺之意。」
「无聊。」她伸出右手轻拍了一下我的右手。
「那妳打算到哪里教呢?老师这工作好找吗?」
我坐回沙发,想了一下,又问她。
「我今天跟以前的园长通过电话,他欢迎我回去。」
她把电视关掉,转头看着我:「所以我下星期就会回去当老师。」
说完后,她的嘴角扬起笑意。
「玫瑰!」我很兴奋地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我走的速度太快,以致于跨出第二步时撞到茶几,我痛得蹲下身子。
「怎么了?」她低下头,声音很温柔:「痛不痛?」
「我脚好痛,可是心里很高兴。」
「干嘛这么激动?」她伸出右手,轻拍一下我的头。然后说:「有没有受伤?」
「擦破了一点皮而已。」我撩起裤管,看了一眼。
「你坐好,我去拿红药水。」说完后,她站起身走回房间。
叶梅桂走出房间后,手里多了红药水和棉花棒。
她用棉花棒沾了一些红药水,然后蹲下身问我:「伤口在哪里?」
我正准备低头指出伤口的位置时,她又问我:「对了,你今天吃饭的情形怎么
样?」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我也做一次开花动作:「兰。」
「你在干嘛?」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
「这是今天跟我吃饭的那个女孩子的招牌动作。」
「你今天不是跟你大学同学吃饭?」
「是啊。可是他说要帮我介绍女孩子」
话一出口,我暗叫不妙。
果然她把棉花棒拿给我,说:「你自己擦吧。」
然后她站起身,坐回沙发,又打开电视。
我手里拿着棉花棒,僵了一会,才说:「我要去吃饭之前,并不知道他要帮我
介绍女孩子啊。」
她并没有理我,拿着遥控器,换了一次频道。
「如果早知道他要介绍女孩子给我,我一定不会去的。」
她仍然不理我,电视频道转换的速度愈来愈快。
「管她是什么花,兰花又如何?我还是觉得玫瑰最漂亮。」
电视的频道停在Discovery ,但她还是不理我。
「下次他找我吃饭时,我会先问清楚。如果他又要介绍女孩子给我,我一定大
亲灭义。」
「小皮。」她低头叫了一声,然后手指着我:「去问那个人,什么叫大亲灭义?」
她讲' 那个人' 时,还加重音。
「喔。我跟妳比较亲,跟他则有朋友之义,当然要大亲灭义。」
「哼。」她哼了一声后,说:「小皮,去叫那个人快点擦药。」
「喔。」我低下头,突然不想擦药,只是在伤口周围画了一圈。
然后又画了一个箭头,写了几个字。
「小皮。」她又叫了一声:「去问那个人,为什么擦药要那么久?」
「喔,是这样的。妳看看。」
我把脚举起,上面写了红色的字:「伤口在这里 → ⊙」。
「喂!」她突然站起身:「你在干嘛?」
「妳刚刚问我一句:伤口在哪里?」我也站起身说:「我想我应该要回答妳的。」
「小皮!」她突然声音变大:「去告诉那个人,他可以再无聊一点!」
我马上坐下来,用棉花棒沾红药水,乖乖地涂抹伤口。
「小皮。去告诉那个人,电视机下面第一个抽屉,有OK绷。」
我走到电视机旁,打开抽屉,拿出OK绷,贴在伤口上。
「小皮。去告诉那个人,以后不要再这么不小心了。」
原本小皮在她叫「那个人」时,头在我和她之间,轮流摆动。
没想到小皮这次却向我走过来。我低下身,在牠耳边说了一句。
「小皮。那个人说了什么?」
我又在小皮耳边,再说一次。
「喂!你到底说什么?」
「小皮没告诉妳吗?」
「喂!」
「我说我以后会小心的。」
「哼。」
然后我们都坐了下来,Discovery 频道正播放一个洪水专辑。
我很仔细地看着电视,因为这跟我有关,而且我必须认真研究。
叶梅桂似乎看出我的专注,便不再转台,只是静静地陪我看电视。
节目结束后,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快11点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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