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是被罢黜的官。 初入朝堂的他意气风发,一心为民谋福祉,却不懂得变通,更不懂其中关窍,只三个月便被自己的上级推出去担了贪污的罪名。金銮殿上他奋力想辩解,却在抬头时看见了皇帝眼中的微光。周围似无人的安静让他突然明白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但真相原是不重要的。 清白又如何?为官之道,远不是清白就够。 他在踏入官场那一刻就该学会的。 与他亲如手足的同僚笼着双手低头,姿态一如其他人。没有维护,没有提点,甚至没有多余的一瞥。 突然涌上的苦笑。 没有大呼冤枉,更无辩解。只默默承担起这般罪名,平静的认了罪。 因为不再狡辩况资历尚浅,才免了斩首之罪,只落得罢黜,永世不得为官。 前半生为之努力的仕途至此已绝。 却仍要感激皇恩浩荡。 这般事情每日都在发生,只是这次落到了自己身上。 罢了。 铁匠原本想像书中的贤者那般,择一处隐居,但生活却总是要有保障。隐者是圣人,但他不是。他是要为生活而烦恼的凡人。 铁匠便选了这样一个略偏僻的村庄,做了打铁的行当。他的手艺并不好,庄稼人又多会手艺活,铁匠的日子很不好过。但他心甘,他甚至希望没有生意。挨饿受冻时,便不会一遍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过去,便不会分清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铁匠有过心灰意冷的时候,但原本活泼的少年心志怎么可能轻易被磨灭,只要一些时间,便会重新恢复生机。恢复至足以经历下一次的磨练,如此反复。定要一次次的背叛,才会彻底断绝生机。 很多事情,铁匠懂得。但他不愿再经历。 于是身处这孤僻的地方,谁又有心思理他,只这样便够了。他在铁匠炉旁搭了个小棚,白天做茶棚来填补进益,晚上便自己住。 日复一日,叮叮当当的打着铁,似乎自己的心也变硬了起来。 铁匠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麻木,也越来越迟钝。 但他有希望,他相信总会忘记的,忘记同僚的眼神的陌生与残忍,忘记那金殿上的无助和绝望。一个月不够就两个月,半年未忘便一年…… 只要忘记,便会有新的开始。 可只要活着,痛苦永远不会有尽头,只有无声的加剧。 心境一日日淡薄,手艺一天天好起来,不止村子,连镇上的人都会偶尔来定一两件铁器。赶上什么盛世,也会有几个年轻的武林人士来定做几件趁手的兵器。 今天那个人来了。 这个剑客并不像书里说的那般玉树临风、器宇不凡,但眉目谦和,见之易近。比之剑客,他更似一个君子,进退有度,言行有礼。他以一个生意往来跟铁匠定做长剑,不会给予多余的好意。 他似乎明白,人最难接受的,便是同情。 铁匠处时态度有些冷淡,但剑客并不在意。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生死之交?若能如此不远不近,一直下去,倒也不枉。 铁匠是这么想的。 剑客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但却会文雅的坐在一旁,和铁匠一同听旁边茶亭的人聊着趣事。 哪门少主娶了妻,哪家女儿颜色好。河东征税又高一层,河西御史被罢了官。 本该落在火红烙铁上的铁锤狠狠砸在了铁匠的手上。 剑客刻意装作没看见,留足了自尊给他。铁匠强迫自己微笑。 只是,时间未足而已。 与之前的同僚相比,即使交流少,剑客与铁匠更似知己,有着自然的默契。 铁匠的微笑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柔和。 剑客走了。 临行前他并未留半句话。 铁匠对自己笑,他说君子之交,原该如此。 这日正要收摊,一群手持兵刃的人围住了他。 他不是武将,却也是个青年。两年的打铁生涯,让他更有力而强悍。 最后他逃脱了。 对方死伤过半。 而他毁了半张脸,一只手。 打铁的右手。 铁匠倒在血泊中,有几分想放弃。如果死了,便罢了吧。可如果没死呢?要拖着残疾过一世吗? 铁匠清楚自己并不曾得罪任何人。他告诉自己,误伤也好,误杀也好。这般事情每日都在发生,只是这次落到了自己身上。 只要不死,日子就一定要继续。他知道自己不可以没有手。铁匠终于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管那被烙铁烧毁的脸,扯了包剑的布,用左手一点一点将右臂缝起来。 昏暗的灯下是一边残缺而惊怖的侧脸,但铁匠不在乎。他知道对于打铁为生的他来说,那被挑了筋的右手最重要。 他知道他不自救没有人会帮他。 三个月后,握住铁锤的右手会颤颤巍巍,无力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比铁匠预计的好,一个人的岁月就是这点好,什么事都不需要急忙。你可以用一生去等你想做的事。 半年后,茶棚来了一群女子。年纪小,爱说话,叽叽喳喳,聒噪的很。 铁匠没说话,只送上茶,便转身去继续打铁。 他如今的手依旧没什么力气,好在村里人都良善的很,允许宽限他的期限。 他听见那几个女孩子说半年前出现一大批死士,不杀人,只挑人手筋。当时人心惶惶,如今破案了实在好。 原来是某家主人断了手筋实在严重,便如法找人做试验品。让这些人去求医,便能看出哪些医者医术高明。 呵。 他永远只是别人达成目的过程中的牺牲品。 铁匠逼着自己不去怨愤。 他想,世事,原是如此的。 这般事情每日都在发生,只是这次落到了自己身上。 但那些年轻女孩不这么想,她们痛斥幕后人的残酷和无情,嘟着嘴巴说原以为他当真是完美无瑕的武林第一人。 铁匠听见了那个名字。 是他。 那个他心中君子之交的剑客。 铁匠疯了。 村里的人叹息着,原来有些习惯把家里破旧的铁器交给铁匠修补了。如今疯了,实在碍事的很。 原来沉下来的心还是会再次体会到绝望。 铁匠躺在雪地上,睁大眼睛看着天空。 为什么? 如果想找人试医,只要你说,我愿意的。 正如他年少时离开官场,对自己最信任的上级说,你无需设陷阱,你对我恩重如山,你一句话,我愿意背罪。 生死都不在意,只是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呢? 他似乎听见当年那个同僚说,身处官场,从来不在意你的情义。他们要的也不是情义。 铁匠似乎有些明白了,原来自己能给的,别人不需要。 好像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没有人有错,只是自己愚钝了几分而已。 如今呢? 铁匠张开双臂躺在雪地里,已是黄昏时分,这样的行径吓到了几个从镇上赶回村的妇人。赶着绕道走。 铁匠很想大声笑。但他忍住了,他不可以沦落这般,若真如此,他便像极了一个调戏妇女的无赖。 一个妇人面露同情不忍之色,这个铁匠虽话少,干活却认真的很,如今这般实在可惜。 他抓了一大把雪塞进嘴里,雪水很快消融入腹。寒冻的很,真好,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有感觉。 铁匠闭目休息着,如果一直这样,几天会死去呢。可惜却连个敛葬之人都无,努力了两三年,却还是会被村子嫌弃。要不要换个地方死呢?要不要质问剑客为何这般?要不要走回那个繁华的地方,用自己如今的面孔去吓他们? 他还是大声笑了出来。眼泪划过毁容的脸浸在雪地里,很快消失。 心境每个人都可以选,而他的,无论好坏,都可笑的很。 铁匠的疯病好了。 只是话更少了,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挡着半边可怕的脸。每天都只专心的低头锤着铁。他熟悉了如今半残的右臂,不再有遮挡。小臂上伤疤凸起,似一只巨大的蜈蚣,令人望之生厌。但他不在意。 铁匠只想做好生意,多攒钱,过的好一些。 他知道死是最好的解脱,但死了,一切就成定局。不如活着,有十分之一的转机,都是好的。 佛家说渡人?也许前世当真欠了谁的。 如今还了一生仕途,一只手、半张脸,大概……印着可憎伤疤的右手轻轻抚上完好的那半边脸,大概这一面,是留给下一个人的吧。 他突然想起前日一个眉目坚定的少年,稚气未脱却意气风发,像极了初入官场的他。那日来订做兵器时,脸上的同情深刻而真挚。铁匠苦笑起来。这一次,要多久才重新相信,又要多久才走到尽头呢? 铁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他的世界永远只有铁匠铺那么小。如果能困住自己一世,倒也不是坏事。 可是,剑客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