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午正是放榜之时,书生表面一派平静,心中却惴惴不安。 走在人群里,越接近榜单越是紧张,看着来往的行人或愁容满面或欣喜若狂。 然真正看到皇榜上无名那刻,书生心中唯一的希望似被一道闪电狂雷片刻击碎,脑海中霎时竟浮现遍地死尸,令人作呕。 书生带着满头大汗猛然惊醒,小书童闻声匆忙推门进来问发生何事。 原来是梦。 书童看情形已知少爷因还未放榜而焦灼不安,低声劝慰道:“其实,不妨事的。” 书生拭汗,梦中的噩耗的压抑还未逐去,对着书童的劝慰哪里听进去半分,只摇头道:“不,这是最后的机会。”抬眼见窗外有个人影,知是老母,便扬起声音,改口向小书童道,“你这小子来了这半年,越发眉清目秀了。” “少爷!”书童年岁不大,却也是个小子,被一个大男人言语调笑自然不自在,却又因只是玩笑不得发作,递了杯茶,顾左右而言道:“对了,许家小姐知公子必定上榜,已将您二人之事说与许家老爷听了,倒是许家却一直没派人来给个话。” 书生点头示意知晓,念及心上人许小姐,道:“确是有近半年不曾见芳儿了。” 窗下老妇定定站了片刻,听闻这话深深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门边,书童闻声急忙转身恭迎:“老夫人。” 老妇看着爱子,缓缓开口道:“许家有消息了。” 书生见老妇满面愁容,不觉心中一奇,却依旧正色道:“必是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吧,但不论是否上榜,我从未想过娶她。” 老妇缓缓转身关了门,苍老的声音带了几分凄凉感:“许家……被满门抄斩了……” 书生还未做出反应,书童欲奉上茶碗摔碎在地上,站在原地顿时失了神。 老妇与书生见状,相顾一眼,皆微微冷笑。 书童察知不对,脸色一白,兀自镇定的低头收拾茶盅。 那老妇缓缓回头,一双浑浊的眼睛闪过一道精光:“满门抄斩呐,唯剩一条漏网之鱼。” 书童闻言浑身一颤,只得抬起头来。 老妇却再不看他,踱步与书生并肩,扬手一揭,竟将一头白发扯下,露出如瀑青丝。 原本满布皱纹的脸上哪有半分苍老可言?一双丹凤眼生来含情,一张樱桃口自露春色,妖艳魅惑,竟是个绝色美人。 那书童一时怔住了,竟忘了身处何处,只呆呆的盯着她。 “不知死活。”迷恋于女子容貌的人太多,丑态毕露的亦有,只是这书童于生死之间却还贪慕美色实在令人发笑。 那女子嗤笑一声:“许杭公子,你好啊。” 书童被点名道姓,再听她温柔婉转之声甚是熟悉,方如梦初醒般叫道:“你是影子蛇!是污蔑我许家的暗卫!” 他一激动,声音又尖又嫩,竟似小姑娘一般。 被称作影子蛇的女子笑道:“你倒乖觉。我只当只有文家的人认得我,想不到你许家也是耳聪目明,怪道要造反。” “反?”书童嘴唇颤抖不已,念及十年来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日子,不觉双目含泪,眼圈发红,大声道,“文许两家一心忠于朝廷,只因党派之争被冠以罪名,是否存二心,你清楚,你主子也清楚!” 影子蛇道:“朝堂之事,站错队的难道不该死?” 她说这话时,艳丽的脸上无半分表情,只当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十年前你们就该死啦!先诛文家,再灭许家,谁知你那老子先一步看出异动,举家跑了。你们多活了十年,我们四处找寻也累了十年,如今你们该知足了。” “知足?”书童脸色苍白,不甘的怒火远胜于此刻的恐惧,站起身道:“文家一代贤臣,只因为我许家说了一句真话,竟被那昏君下旨满门抄斩!妇孺老小,一个不留!我许家世代忠良,竟被逼至那等荒芜之地,若不是一年前……” 险些将心中秘密脱口而出,那书童生生忍住。 影子蛇心念一转,她和各暗卫追踪许家数年不见,如今无端端出现在京城天子脚下本就令她起疑。只是一来她无心理会派系之争,沉迷男欢女爱居多,二来半年前确认许家踪迹已上报,此刻应是已死,也不必多思。 念及此处,影子蛇微微一笑,对书童所怒半分触动也无,只伸出一根纤细白嫩的手指划过书生的脸,“我早就想杀了你。奈何子虚言道,你这容貌像极了他娘亲,偏要给你机会,如今倒是赤裸裸无借口了。” 乌子虚,是那书生的名讳。 影子蛇活了三十五岁,容貌绝色性情风流,免不得处处留情,自也以不耻的手段引诱过一些正派角色。只是也不知这乌子虚有何特别,影子蛇在识得他之后,便再未有过其他男人。他读得死书她便由他,他想考功名她便陪他。 影子蛇看向书童,那许杭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清秀文雅,唇红齿白,倒似少女居多。乌子虚第一次为他求情之时,她心中还犯过疑,不过……现下却无疑虑了。 书童早已面如土色,却依旧倔强倨傲,向那书生道:“芳儿是无辜的!你和芳儿情投意合!你怎么忍心……” “住口。”那书生神情不屑,冷冷道,“我和影姐才是真正的一对。许芳儿在我眼中,不过庸脂俗粉之流。” 说着直身打扇,扇面上赫然出现一柄短刀,书生转向那影子蛇,淡淡道:“杀否?” 影子蛇眼波流转,故意嗔道:“这可是你那芳儿的亲生弟弟,你倒舍得?” 书生无甚神情,却双目含笑,开口出言,声却极小。 影子蛇晓他习惯,知他此刻定有调情的话要说,微微一倾身欲听清,书童趁两人疏忽时间夺过匕首一跃而起,便要了结了书生。 影子蛇却比他更快,左手使小擒拿手轻轻巧巧便控住他的手腕,右手伸出两指欲剜他双目。 书生袖下早隐的一股剑锋赫然一出,一把匕首先一步插入影子蛇的胸口。 影子蛇低头看着胸口的血滴滴答答染红了一片,难以置信的张大双眼:“为什么?” 她握住书童手腕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书童眉头紧缩不愿吭声。书生见状过去想帮,掰开了影子蛇的左手,低头查看书童手腕的伤势。 影子蛇眼睛渐渐模糊,心中也不甚清明,只喃喃道:“子虚,我们原是如此恩爱。” “恩爱?”书生回身,满面薄怒,“你将我视为禁囚,可有半分敬重?明知我心悦芳儿,你却放出消息,灭了许家满门?” “我没有……”原还是为了许芳儿,影子蛇一吸气,牵扯的胸口更痛,“子虚,你听我……” “子虚?”书生突然仰天大笑,“乌子虚!谁会把这种名字当真?当真只有你这种女人,愚蠢之极!”捏着影子蛇的下巴,满面狰狞皆落入影子蛇的瞳中,他一字一顿,“我叫文仲。你们想不到,不止如今的许家有条漏网之鱼,十年前的文家,也有。” 影子蛇不怕死,却怕情,原本的情人如今眼中只有鄙夷和愤恨,令她惊惧到了极点,欲开口却发觉气若游丝,喑哑无声。 书童掏出帕子包扎手腕,冷言道:“你以为你和仲哥在翁仲捉鳖,却不曾想,你自己才是那只蝉吧。你武艺那么高,我们纵使联手也没把握与你一争,唯一明一暗,等待时机。方才你即便得意高傲,却也防着我,但未曾想防他。”影子蛇眼神一向冷,只是那书童比她更冷,只她心中所痛,缓缓勾起嘴角,“这个,都是你的子虚策划的。” 影子蛇瞪大双目,也不知哪里来了气力:“怎么可能……”她不甘心的用染满鲜血的双手扯住书生的衣襟,“子虚,他骗我的,你不会杀我,对不对!你被他骗了,你见他像你母亲,所以对他存了恻隐之心……” “我两岁上母亲便去世了,哪还记得母亲的容貌!”书生不耐烦的一把推开影子蛇,“你不是一贯爱吃飞醋?其实你也不无道理,因为她便是芳儿。” “不可能!”影子蛇想这样喊,奈何被书生一推早已没了气力。 书生望向书童,眼神中充满了怜惜之意:“我和芳儿两情相悦,奈何你一直纠缠。半年前感觉你们有异动,便知许家大劫,我便寻了个与她相似的女孩儿,将芳儿换了出来。为了不让你起疑,我这半年不敢与芳儿亲近。而芳儿为了取信于你,可怜她一个芊芊弱女,声音体态皆学男人,实在是辛苦至极。” 书童迎着书生目光轻轻一笑,以示安慰。 影子蛇气若游丝,胸口的血染满了衣裙,只咬牙硬撑,拼命摇头,眼里全是惊惶。 “我恨你,恨入骨髓。影子蛇,我对你怎可能有情意?” 霎时间影子蛇眼中一片清明,缓慢握住胸前的短刀,似那样可以止痛,虚声道:“子虚……”两行清泪滑过脸旁,“她不是……” 话音未落,终含恨而死。 看影子蛇的尸体滑到地上,终无声息,书童松了口气,仿佛全身力气被抽走一般也瘫坐在地上,良久方涩声道:“她对你倒是真心。” 书生文仲却一眼也不愿看,只走向书童道:“芳儿,你的伤可有大碍?” 纤细的手腕上赫然有几道伤口,书童摇头道:“不妨事,皮肉之伤而已。”却问道,“你对她……” “芳儿。”书生盯着她的眼睛道,“论情义,你我两家乃是世交,论家室,你是堂堂大家小姐。我对你绝无二心,怎可能对她有情?”见她眼神躲闪似是不愿交谈,便更表白道,“我虽与她有夫妻之实,却也算忍辱负重。你若嫌弃,我不敢说。但一年前我与许伯父相认时,便承诺待我高中有机会得见圣上,金殿之上定会为你我两家平反。” “文家只剩你一人,许家如今也没了。”书童苦笑道,“平反还有何意思……况且那皇帝昏庸无道,仅听一家之言便诛了忠臣良将,怎么会听你的话……怕只,当场杀了你,然后再一举灭了我们许家。其实,我原盼着你不能高中。” 书生万想不到二人意见相左,不由辩道:“名声是何等重要,纵是一死,也要伸冤。” 那书童淡淡道:“如今人都不在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芳儿,其实,许家人尚未死。”文仲道,“那女人对我无一不说,她密报的东西已被我换了,许家应是被当作普通盐商被关起来罢了。只是我怕她有后招,才将你接到我身边。” 书童深深闭目松了口气,抽出被书生握着的手,转身拾起短刀,缓缓道:“若是文许两家再无生人,唯剩一人,即便隐姓埋名,也可以无忧无虑的活着,更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言语之中已是压不住的怒意,“为何你总是坏我好事!” “芳儿!”文仲喝道,内心却有几分不安。自认识起,许芳儿温婉娴熟,从未有过这般模样。 “文仲。芳儿已经死了。”书童缓缓转脸道,“半年前抄家那日,便死了。” “芳儿……别闹了。”文仲一怔,继而道:“若芳儿死了,那你是何人?” 书童的侧脸微抬,露出小姑娘般看似天真烂漫的笑容:“我?影子蛇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许杭啊。” 文仲一滞,许杭笑着扯了扯衣襟,露出脖子上明显的喉结:“你和影子蛇什么都知道,唯独一点,我和芳儿是孪生姐弟。你将芳儿换出来那日,我就已经李代桃僵了。” 文仲隐忍不发,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开口道:“芳儿呢?” “我代替她来的那日,在路上,被我杀了。”许杭轻描淡写,眉目没有一丝情绪。 “影子蛇说的是真的……”念及影子蛇临死前那句哀戚的“她不是”,书生心中一片怅然。 “也要庆幸,你从不信她。”许杭微微一笑,眯起眼睛,“起先影子蛇要杀我被你拦下,影子蛇便因为我的容貌一直怀疑我是女子,后来我沐浴时,故意让她看了我的身子,她才那样笃定,我是个男人。”低头嘲讽一笑,“现在想想,实在有几分后怕。若是有个女人对我如影子蛇对你,我定会听之信之。” 文仲看了看许杭紧握的短刀:“你方才说,文许两家只留你一个,是要杀了我?” “嗯,对。”许杭语气故作轻松道,“开始就没想留着你,我夺刀之时,想杀得本是你,后来影子蛇先我一步制住了我,你又先她一步杀了影子蛇。我只能将错就错,等在路上趁你不备再说。谁知你告诉我,许家人都没死。” “你相信你杀得了我?”文仲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筋骨皆由钢铁所铸。 “螳螂捕蝉,而我是那只雀儿。”许杭一笑,“你每日苦读,我在修习武艺,你练武之时,我亦侍候在侧。杀你我有把握,约莫……“低头思忖片刻,方笑道,“三十招吧。” 突然觉得手腕痒麻难忍,方才被影子蛇抓伤的地方竟发黑色,溃烂开来。 “有毒?”许杭愤然道,“她的手中有毒?” 文仲恐防有诈,并不上前,却也心生疑惑。 许杭半只手臂已然麻木无感,文仲方喊道:“她的毒无药可解,你斩了自己的臂膀吧。” “呵,你做梦!”许杭咬牙道,“不过是你的计策,想诓我……”话音未落,鼻中流下一股黑血,直直的倒了下去。 文仲想到,影子蛇的指甲里是淬了毒的,那并不是伤人,原是暗卫自尽用的。两人的计划本是一同杀了影子蛇,若是许杭依计行事,影子蛇自会抵挡,但绝不会用毒。可许杭选择刺向了自己,影子蛇一时不及,方徒手相控。 文仲站在两具面目狰狞的尸体之间,怅然若失。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