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一切痛苦,全都来源于你的内心。 ——你在恐惧什么? ——我怕有一天……我的身体会好起来。 一个只属于皮特老人的故事 皮特老人是整个疗养院里最特别的人。他没有家人,没有经济来源,因为政府的救济而被送到这里来。他孤僻而古怪,常常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他腿脚很好,却喜欢坐在轮椅上,静静的看着窗外,尽管窗外除了几棵大树什么也没有。但他是不是真的在看那几棵树,谁也不知道。你根本无法从他的眼中读取是否有落叶的讯息。 没有人喜欢皮特老人,但也没有人讨厌他。他虽然性格古怪,却不是个爱惹事的爆脾气,平时很少有人和他说话。大家都当他是一个透明人。 连护工也是。 只有马修医生会每周或每两周来看他一次。 马修医生是唯一关心他的人,尽管皮特老人并不相信这点。 马修医生是个不错的医生,或者说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医生。但皮特老人拒绝说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在这个老顽固心里,只有优秀的职业,没有优秀的人。 今天马修来的时候,皮特老人正在看着秋叶飘落,没有风的日子里,枯黄的叶子以拥抱的姿态张开双臂坠下,结束了漫长的一生。皮特老人眼中露出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平静。 马修点点头,看来今天的状态很好。 他拿出文件夹和笔,开始轻声询问皮特老人的状况。 ——中午好,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疗养院里。 一阵长久的沉默。 马修终于试探性的开口。 ——皮特? ——是的。 皮特老人有些疲惫的抬起头,怎么了? 马修的眼神有些闪烁,他沉默片刻挤出一丝微笑,故作轻松。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错。 ——是的。 ——你很久没有笑过了。 ——笑对我来说是负担。 ——哦?是吗?为什么? 皮特老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干裂而粗糙的手,缓缓开口。 ——因为上帝,他让我做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比如? ——比如活着。 皮特老人的记性很差,他忘掉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忘掉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疗养院里,甚至忘掉了自己有过哪些家人。 但他唯一记得的是他爱上帝。 所以他顺从上帝的旨意,他会莫名感到生活的艰辛和痛苦,但他必须活着。他听从医生的话去按时吃药,而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那个很多年都愿意陪他静坐的老朋友在某一天突然离开,再也没有回来了。 真是再糟糕不过。 但他相信这是上帝的意思,他为他的朋友默哀了一整天——当然在其他人眼中他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然后他接着吃药。按时吃药让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糟糕,他时常耳鸣眩晕,偶尔还会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像。 那个女孩子的神情总是很庄重,浅褐色的瞳孔流露出的绝望让他感到悲哀。 真熟悉……是谁呢?是他的母亲?妻子?或是女儿? 他完全想不起来。 身体的不适让他没有半分忧虑,他不在意——甚至是渴望这样的不适延续下去并加重,当一个人垂垂老矣,拥抱死亡便不会被上帝责怪。 但他不希望再见到那个女孩子,每次发病都会见到的那个年轻而忧伤的少女。 上帝认为你不应该记起来的事情,你该永远忘记。 马修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嘿,皮特先生? ——是的、是的,我在。请叫我皮特老人,或是老皮特。请这样称呼我吧,医生。 ——好的,皮特老人。可是为什么呢,你不喜欢先生这个称呼吗? ——这是我唯一满意的事情,你知道——我老了。 ——你满意自己的衰老,你觉得年轻不好? ——年轻的时候需要承担许多东西——上帝需要你这么做。而当你老去,你会发现,你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而你的死亡,也不会让上帝愤怒。 ——你……渴望死亡?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都当我是个疯子,哈哈。不过我不在意,我老了,没有任何事能够让我在意了。 ——并没有人认为你不好,你不应该…… ——不、不,马修医生。不要骗我这个老头子,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所有的善意都是集中在花不掉的时间上。我拒绝见那些童子军,拒绝志愿者的帮助,他们——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照顾好——来看顾我,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善良。 ——您太固执了。 ——是的,我很固执。我厌恶那些伪善,并且我很高兴我不需要伪装平静,我可以向那些衣冠楚楚来表达善心的绅士吐口水,可以在他们低声辱骂我的时候高声宣布我的不伪装。您能体会到吗?所有人都是戴着面具的,而我,是唯一肯面对自己丑陋的那个。 突然一阵海水来袭,皮特老人倒在椅子上。一串串的水珠挡住了他的眼睛,朦胧中他看见了那个少女,睁大浅褐色的眼眸四处张望。她跪在上帝面前祈求原谅,标准的跪姿和挺直的背脊显示着她受过良好教育。 皮特老人看着周围,不是旧式的布景,她不是自己的母亲。 可怜的孩子。 神父的开解显然没有让这个少女好过一些,她的眼里全是痛苦和无助,但表情却刻意变得轻松,她扯开嘴角对神父微笑,她躬身感谢上帝的牵引。她不愿意也不敢显示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她没有从上帝那里得到慰藉——她并不是完全虔诚。 皮特老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想看清楚她的样子,但他只记清她那双茫然无神的大眼睛。老人像所有的旁观者一样,看着她挣扎于自己的信仰。 但她突然看见了他,跑向他。 瞬间的窒息感。 皮特老人睁开眼睛,马修医生的脸印入眼帘。 两人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 许久的沉默。这次是皮特老人先开口。 ——我又看见了她。 马修却似乎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昨天发的药吃了吗? ——吃了,您看。我虽然不喜欢吃药,但我总是顺从的。我顺从每个人的意思,这样就不会担心上帝混在你们之中给我考验。 ——感觉怎么样? ——唔很好,只要上帝不驱逐我…… ——我是说,吃完后,你的身体怎么样? ——噢……说实话,很不好。我刚刚又见到了她。前段日子她还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今天她已经几乎清晰了。尤其是那双令人悲哀的浅色眼睛,可怜的孩子。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或者不记得。但很熟悉。 ——你愿意帮助她吗? ——不愿意。 ——你说你对她熟悉的,如果你愿意帮她…… ——不。 皮特老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老了,快死了,我不愿意理任何事情。我盼了一辈子,终于盼到了晚年。我现在很幸福。 马修医生有些失望。 ——正是因为你这么想,所以才…… ——你说服不了我,年轻人。 皮特老人微微阖目,嘴唇嗡动,喃喃低语。 我盼了一辈子……我很……幸福…… 马修叹了口气,好吧,今天到此为止。 他站起身微微鞠了个躬,希望你有个愉快的下午。 走出房间合上那扇门,马修微微摇摇头,很严重,但有好转。 马修医生抽出水笔,例行在病例上写了些症状。他是个医生,不应该带有太多的个人思想,但现在,他太失望了。顺手在自己的医生日记里写道。 任何人活着,就该面对现实,面对自己的懦弱、冷漠与自私。 将水笔插回病例的文件里,合上病例,姓名一栏填着南希·伍德,附的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拥有一双漂亮却绝望的眼睛和浅褐色的瞳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