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5)
时间:2015-06-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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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才11岁的娃儿,会做啥事情,她还能赚到两块钱,若不是这混乱的年头,还不是在家里天天吃她奶妈的饭吗?城里大轰炸,日本飞机天天来,就是官厅不也发下告示来说疏散人口。城里只准搬出不准搬人。
王婆婆指点着一个从前边过去的滑竿(轿子):
“你不看到吗?林婆婆,那不是下江人戴着眼镜抬着东西不断地往东阳镇搬吗?下江人穿的衣裳,多白多干净……多要几个洋钱算个什么。”
说着说着,嘉陵江里那花花绿绿的汽船也来了,小汽船那么饱满,几乎喘不出气来,在江心啌啌啌的响,而不见向前走。载的东西太多。歪斜的挣扎的,因此那声音特别大,很像发了响报之后日本飞机在头上飞似的。
王丫头喊林姑娘去看洋船,林姑娘听了给她减了工钱心乐,哪里肯去。
王丫头拉起刘二妹就跑了。王婆婆也拿着她的大芭蕉扇一扑一扑的,一边跟艾婆婆交谈些什么喂鸡喂鸭的几句家常事,也就走进屋去了。
只有林姑娘和她的奶妈仍坐在石头上,坐了半天半天工夫,林姑娘才跑进去拿了一穗包谷啃着,她问奶妈吃不吃。
奶妈本想也吃一穗。立刻心里一搅划,也就不吃了。她想:是不是要向那下江人去说,非四块钱不可?
林姑娘的母亲是个很老实的乡下人,经艾婆婆和王婆婆的劝诱,她觉得也有点道理。四块钱一个月到冬天还好给林姑娘做起大棉袍来。棉花一块钱一斤,一斤棉花,做一个厚点的。丈二青蓝布,一尺一角四,丈二是好多钱哩……她自己算了一会可没有算明白。但她只觉得棉花这一打仗,穷人就买不起了,前年棉花是两角五,去年夏天是六角,冬天是九角,腊月天就涨到一块一。今年若买,就早点买,夏天买棉花便宜些……
林姑娘把包谷在尖尖上折了一段递在母亲手里,母亲还吓了一跳。因为她正想这事情到底怎么解决呢?若林姑娘的爸爸在家,也好出个主意。所以那包谷咬在嘴里并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就下去了。
母亲的心绪很烦乱,想要洗衣裳,懒得动;想把那件破夹袄拿来缝一缝,又懒得动……吃完了包谷,把包谷棒子远远地抛出去之后,还在石头上呆坐了半天,才叫林姑娘把她的针线给拿过来。可是对着针线懒洋洋的,十分不想动手。她呆呆地往远处看着。不知看的什么。林姑娘说:
“奶妈你不洗衣裳吗?我去担水。”
奶妈点一点头,说:“是那个样的。”
林姑娘的小水桶穿过包谷林下河去了。母亲还呆呆地在那里想。不一会那小水桶就口来了。远看那小水桶好像两个小圆胖胖的小鼓似的。
母亲还是坐在石头上想得发呆。
就是这一夜,母亲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早晨一起来,两个眼眶于就发黑了。她想两块钱就两块钱吧。一个小女儿又不会什么事情,娘儿两个吃人家的饭,若不是先生们好,怎能洗洗衣裳白白地给两个人白饭吃呢。两块钱还不是白得的吗?还去要什么钱?
林婆婆是个乡下老实人,她觉得她难以开口了,她自己果断地想把这事情放下去。她拿起瓦盆来,倒上点水自己洗洗脸。洗了脸之后,她想紧接着就要洗衣裳,强烈的生活的欲望和工作的喜悦又在鼓动着她了。于是她一拐一拐地更加严厉的内心批判着昨天想去再要两块钱的不应该。
她把林姑娘唤起来下河去担水。
这女孩正睡得香甜。糊里糊涂地睁开眼睛,用很大的眼珠子看住她的母亲。她说:“奶妈,先生叫我吗?”
那孩子在梦里觉得有人推她,有人喊她,但她就是醒不来。后来她听先生喊她,她一翻身起来了。
母亲说:“先生没喊你,你夫担水,担水洗衣裳。”
她担了水来,太阳还出来不很高。这天林姑娘起得又是特别早,邻居们都还一点声音没有的睡着。林姑娘担了第二担水来,王婆婆她们才起来。她们一起来看到林婆婆在那里洗衣裳了。她们就说:
“林婆婆,陇格早洗衣裳,先生们给你好多钱!给八块洋钱吗?”
林婆婆刚刚忘记了这痛苦的思想,又被她们提起了。可不是吗?
林姑娘担水又回来了,那孩子的小肩膀也露在外边,多丑。女娃不比男娃,一天比一天大。大姑娘,11岁也不小了,那孩子又长得那么高。林婆婆看到自己的孩子,那衣服破得连肩膀都遮不住了。于是她又想到那四块钱。四块钱也不多吗,几块钱在下江人算个什么,为什么不去说一下呢?她又取了很多事实证明下江人是很容易欺侮的,她一定会成功的。
比方让王丫头担水那件事吧,本来一担水是三分钱,给五分钱,她不担,就给她八分钱,并且向她商量着,“八分钱你担不担呢?”她说她不担,到底给她一角钱的。
哪能看到钱不要呢,那不是傻子吗?
林姑娘帮着她奶妈把衣裳晒起,就跑到先生那边去,去了就回来了。先生给她一件白麻市的长衫,让她剪短了来穿。母亲看了心想,下江人真是拿东西不当东西,拿钱不当钱。
这衣裳给她增加了不少的勇气,她把自己坚定起来了,心里非常平静,对于这件事情,连想也不用再想了。就是那么办,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吃了中饭就去见先生。
女儿拿回来的那白麻布长杉,她没有仔细看,顺手就压在床角落里了。等一下就去见先生吧,还有什么呢?
午饭之后,她竟站在先生的门口了。门是开着的,向前边的小花园开着的。
不管这来的一路上心绪是多么翻搅,多么热血向上边冲,多么心跳,还好像害羞似的,耳脸都一齐发烧。怎么开口呢?开口说什么呢?不是连第一个字先说什么都想好了吗?怎么都忘了呢?
她越走越近,越近心越跳,心跳把眼睛也跳花了。什么薄荷田,什么豆田,都看不清楚了,只是绿茸茸的一片。
(四)
但不管在路上是怎样的昏乱,等她一站在先生门口,她完全清醒了。心里开始感到过份的平静,一刻时间以前那旋转转的一切退去了,烟消火灭了。她把握住她自己了,得到了感情自主那夸耀的心情,使她坦荡荡的,大大方方地变成一个很安定的,内心十分平静的,理直气壮的人。居然这样的平坦,连她自己也想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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