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朱端阳又胆怯起来。他不会把她当成小孩子训斥一顿吧?要不,还是不要当面谈,写一封信,夹在他每晚入睡前必看的书里?初想之下,这主意似极好,真正实施起来,第一个字便写不下去。称呼什么好呢……
“我这次回内地,你需要带点什么东西吗?”徐一鸣问。山上物资匾乏,每个下山的人,照例留下这种起码的关照,如果没有其它意外,朱端阳知道,这也许是徐一鸣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事情就这么完结了。
朱端阳几乎绝望了。她张不开嘴。徐一鸣素日形成的威严,象重石压抑着她。不行!我得说话,我得让他知道我的心!一定要说!马上就说!张嘴,说——
这是她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入她自己耳中。很轻,有一点颤抖,但却极清晰,甚至有一种她没想到的冷静。
“你是回去,结婚的吗?”
朱端阳觉得自己胜利了。万事开头难,她已经跨过了这道门槛。
轮到徐一鸣惊窘。几天来,他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解脱。他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现在,苦役就要告一段落。想不到,朱端阳竟会这样问他。他不应该迟疑,否则,前功尽弃,徒增烦恼。他微微点点头,装作很自然地从提包里抽出张纸,平放在桌子上。
朱端阳拿起来。这是部队政治机关出具的结婚证明。上面很清楚地写着即将成为新郎新娘的两个名字。那女人的名字很俗气,朱端阳只觉得眼前发花,记也记不住。薄薄的纸片,象是四面有刃的钢刀。
“能让我看看她的相片吗?”朱端阳困难地说。她希望那名字俗气的女人出奇地漂亮,这样,她在痛苦之中,也许多一点自我安慰。
徐一鸣把相片递了过来。他还从未把未婚妻的相片给人看过。
可惜,连这点愿望,命运都不肯满足朱端阳。那姑娘庸俗平常,毫无动人之处。朱端阳萌生出希望。
“你……爱她吗?”这“爱”字吐得真艰难。但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朱端阳一定要问明白。
徐一鸣不想回答,但他不忍欺骗朱端阳。什么都不存在了,还应该留下真诚。“无所谓爱,也无所谓不爱。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家里同意,我也没意见。就这么回事。”
朱端阳惊异了。时时处处都那么有主张有见解的师傅,怎么在终生大事上这样糊涂!事情出现了转机。她要修造起他们的幸福。想到这里,她重新拈起那张证明,很仔细地将它对折几下,象要珍重地收藏起来、却突然猛地撕得粉碎、抛洒在地上。这是唯一能阻止这件事的办法。
徐一鸣并不惊异,镇静地注视着女徒弟,好象那碎屑于自己无干。
朱端阳热切地期待着。徐一鸣该有所反应。她的思绪飞快地飘忽着:服役期满后,她就可以在太阳底下公布自己的爱情……、、
徐一鸣缓缓地从贴身的衬衣袋里,又摸出一张纸。那是又一张一模一样的政治机关出具的结婚证明。关山阻隘,路遥途远,为防路上丢失,准备结婚的军人们多有备份。
朱端阳抖抖嗦嗦地将备用证明又抢在手里。
“如果你撕了,我还可以去开。”徐一鸣冷淡的话语,最后打碎了她的希望。
“事情还来得及……”她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怨艾。
“不……来不及……”徐一鸣痛苦地咬住嘴唇。他那道理智的闸门就要崩溃。
“为什么,你这样无情?”朱端阳愤懑起来。“有什么能阻碍我们相爱?是那道冷酷的军规吗?”
不!不单单是军规,军规是人制定的,人也可以摧毁它。徐一鸣面临着挣不脱的枷锁,是他自己设下的。朱端阳还年青,理智的缰绳必须由徐一鸣把持,否则,就害了朱端阳。想到这里,他决绝地制止住朱端阳:“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吧!”
房门,重重地关上了。朱端阳,原谅我,军纪不可违。婚约不可违。纵然我不怕现代陈世美这种恶名,你能否承受得了舆论的压力、组织的制裁?昆仑山上将留下你我的劣迹,你身上会染上洗不去的污痕。找一个乡下姑娘,我无怨无憾。我只祝愿你幸福。天下如此之大,你会有一个远大的前途,你会碰上比我好一千借一万倍的男人。你象是天上的月亮,你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皎洁的光,温暖过多少昆仑将士的心。如果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昆仑山会发怒的。为了我,你不值得!为了这些,忘掉我吧!朱端阳,你今年才十八岁,你不会理解我。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从你的眼睛里,我知道你恨我。到了你二十岁的时候,我想你会多少理解我了。到了你三十岁,也许更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不会再痛苦,可能会当成一个故事,同你未来的丈夫讲起我。
徐一鸣走了。
化验室变得空洞而凄凉。朱端阳徒劳地翻着每一本书,想找到徐一鸣给她留下的字纸,哪怕是片言只句。没有。屋内的每一件物品都使她睹物思情,好像是一间死人住过的房屋。她发狠心打乱格局,将所有的器具重新安排。以至于走进来的病人,以为这里已不是化验室。
徐一鸣已越来越远地奔驰在他回乡结婚的路上。在经历了初恋的失败之后,朱端阳觉得自己长大了。她细细回忆了那天的情景,又担心起谈话不要被外人听到吧?倘有人向袁科长汇报,她将如何为自己辩解?她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徐一鸣,还要再失去自己吗?
她惊恐地等待着。
日子平安地过去了。那一夜,窗外只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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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尤天雷不时托极诡秘的心腹之人,给朱端阳带下信来。信自然都很严肃正经。朱端阳看过便烧毁了。若让别人看到,精干的边防站长,只怕要当一辈子站长得不到提拔。她也不回信。她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话。
现在,朱端阳看到尤天雷了。
他侧卧着,一身戎装,沾着泥土,象低姿匍匐前进。
不知全军哪一个师级单位的卫生科,还修得有如此考究的太平间。外观整齐洁净地象一幢别墅。
今天,这别墅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军人。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的是你所熟悉的人,心里便别有一番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