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很漂亮。大红底色上印着金黄的双喜字。许许多多双喜字重叠在一起,喜庆得令人触目惊心。莫非今天是徐一鸣结婚的正日子,上天在向她报警?
她惊讶地停下手。糖纸一片片飘落,孤独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
现在是什么时候,容得想这些事情?她把剩下的糖纸揉成一个巨大的彩球,抛进没有火的炉子里。
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世间一切感情中,唯有责任,最能给人以力量。
老人得救了。他安稳地躺在床上,虽然还很虚弱,脸色却红润多了。
“谢谢你!女解放大军!你一定是菩萨派来的兵。前世修下过无边的善果。看在神的面上,原谅我的冒犯。我以为共产党的女兵,也同他们那边一样,愚蠢地想教喻你们……”
“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您身上既然流着中国军人的血,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朱端阳沉着地应答着,严然是个老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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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袁镇又一次约朱端阳谈话。
今非昔比了。朱端阳镇静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无可指摘。就是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她完全有能力应付。
“上级给了我们上军医大学的名额……”分明是一件好事,袁镇却很困窘。于是朱端阳迅速判断出名额不属于她。最初的失望之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军人无权安排自己的命运。
果然,袁镇接着说:“很多人倾向让你去,但也有人坚决不同意。”
谁?这个人是谁?朱端阳几乎脱口问出,终于还是忍住了。领导自有领导的意图,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那个不同意你去的人,就是——我。”袁镇不动声色地说。
朱端阳差点叫出声来。答案出人意料,科长的坦率更出人意料。
“做为昆仑骑兵支队的最高医务长官,我要为整个边防线军人的健康负责。你是个出色的军人。但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保证你多少年后仍能在这里工作。为此,我反对把名额分给你。作为个人,你可以怨恨我。”
朱端阳将脸扭向窗外。科长的话无懈可击,昆仑山冷酷地沉默着。它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很久之后,直到朱端阳确信自己把所有的眼泪都逼进鼻子,眼球又象平日一样干燥时,她才转过头来。
“科长,我不怨恨你。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袁镇有些吃惊。朱端阳比他设想的,还要成熟。
“鉴于各种条件,我推荐了徐一鸣。”
“这很好。科长。徐一鸣是个优秀的军人,他会成为一个好学生。”朱端阳站起身。她不会闹情绪,也不会从此放松努力。至于徐一鸣,她衷心地祝他成功与幸福。
“但是徐一鸣拒绝了这个机会。这是他发来的电报。他建议让你去。考虑再三,我决定修改我最初的意见。你准备下山去报到吧!”
事情竟这样急转而下,实在是朱端阳始料未及的。她拿起电报,好象触到徐一鸣坚实的手掌,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她将电报放下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非常高兴……”她竭力适应这急速的变化,仔细挑选着字眼:“但是,我不去。”决定一旦做出,她的语句流畅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谦让。昆仑山更需要男医生,还是让徐一鸣去吧。”
袁镇沉默了许久。这一番话,的的确确出乎他意料。按理说,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气魄与胸怀。
“小朱,如果你一定要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正式向你道歉。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医生,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应该让你去学习。但是……徐一鸣帮助我纠正了这个错误。现在,我正式通知你,这个机会,不是徐一鸣让给你也不是我个人送给你,而是你自己争取到的。”
一个士兵的行装,尽管是女兵,也是很容易收拾停当的。
朱端阳把化验室的陈设又恢复了原样。所有她查阅过的书籍,都换包了新皮。徐一鸣的被褥,她抱到院里晒后,又照原样捆上了。久未打开过,被子散发出阴湿的霉气,虽说晒了,仍不清爽。朱端阳很想给他拆洗一下,想到徐一鸣森严的戒令,还是不要在这最后的时间违背他吧。那几枚电镀的小夹子,朱端阳犹豫半天,最后珍臧起一个,这毕竟是尤天雷留下的唯一纪念。剩下的,放在徐一鸣的枕巾上。但愿他今后记得常洗枕巾。
袁镇送她:“徐一鸣为接替你的工作,提前结束休假上山。也许你们能在路上碰到。”
再见了!科长!
再见了!我的战友们。我们曾朝夕相处,但对姑娘们最敏感的那些事,却又讳莫加深。唯有默默不语的昆仑山,知道这一切,可为我们的青春作证。
再见了!炊事班长。为什么要躲在人背后为我送行?让我们大大方方对视一次,算作永远的怀念。
再见了!那长眠在地下的英武的边防站长……每年清明,不论我在何处,都会为你献上一束鲜花。
下山了。昆仑山的险峻,唯其下山,才格外清晰。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充裕,人的头脑像镜面一样清净灵敏。对平原对城市对绿色对温暖的企慕,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煎熬人。此刻朱端阳又多一层渴望:她想见到徐一鸣。也许还是不见的好。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两车相会,她比司机还要紧张。幸好山路极狭窄,都是下山的车在稍宽的路口等候,使朱端阳得以从从容容地打量每一个上山的乘客。
没有。还是没有。随着失望的增加,希望也在增加。朱端阳专注得眼睛眨都不眨。
终于,看到了。双方司机把车停下。他们彼此对望着。象两座永远不会相遇的山峰。
徐一鸣穿一身很新很干净的军装,领章没下过水,平整而鲜红。比平日所佩戴的,好象要大一些。也许是平原和家庭的润泽,也许是戴着军帽遮住了白发,他显得年轻而潇洒。
朱端阳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阳光、奇寒和永不停歇的山风,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的眼睛很明亮,很深沉,她的两腮染着高原特有的酡红色,显得妩媚而健康。换发过的军装很合体。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女骠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