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秋天的时候,跟着各地游客走向黄山。在高处看看后面,人民扶老携幼,浩浩荡荡,队伍蜿蜒在群山之间的小路上。
这队伍终年不绝,持续了数千年,其固执、顽强、庄重、认真,就像一种宗教行为,就像朝圣。
那仅仅是游山玩水吗?这些山峰所召唤的人群可谓广泛:诗人为首,间有轩辕黄帝、王公大臣、徐霞客、背包客、朱熹、胡适、工农商学兵、白发苍苍的老妪、老翁、婴儿、少年、青年、中年、儿童、引车卖浆者流、你、我、他、他们……尊卑有序、修敬无阶,意识形态、宗教信仰或完全不同,甚至彼此对立,但朝拜黄山,那是必须的。“文*”时代,革命者潮水般涌向******,但对黄山的顶礼膜拜也从未中断。就像宗教领袖,黄山对中国人有着巨大的感召力,这种感召力与其说是旅游休闲运动,不如说是某种自我的强迫,某种形而上的压力。
在黄山上,看看那些皓首白眉的老者,何其悲壮。现在还有缆车,而往昔,人们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去。去黄山,必须的。在青年时代,我经常被人问道:“你去过黄山吗?”没去过,这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周围的人们面对山峰的表情我似曾相识,那是在巴黎圣母院。刚才还熙熙攘攘、嚷嚷搡搡的人群忽然安静了,望着云烟中的峻峰古松发呆。像是以色列人面对他们的哭墙,像是基督徒在接受洗礼。
什么是伟大?这就是伟大。什么是庄严?这就是庄严。什么是壮丽?这就是壮丽。什么是崇高?这就是崇高。什么是叱咤风云?这就是叱咤风云。黄山是超越一切的,这是最后的伟大,这是伟大的终极,这是道法自然的终极。
同行的长者请我为他摄影留念,我受西方摄影的影响,将人作为照片的主体,拍了几张他都不满意,我请他自己取景,我按快门。我发现他将自己置于一个渺小的位置,突出的是黄山,就像古代中国的山水画,人只是其中的一片叶子。其实大部分中国镜头都是如此拍的,将人置于大地教堂的庇护之中。与高山合影,与石头合影,与松树合影,与流水合影,顶礼膜拜,这样的私人照相簿,在世界上,我估计只在中国才有。
20世纪,多少好山好水消失了,当我们说到大地,时常忍不住要想到剩水残山一词。黄山无恙!这不是幸运,而是由于敬畏,他们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黄山,这是不朽的中国教堂。中国宗教不是虚构一张新世界的图纸来改造动土、改造,不是依靠先知先觉的上帝、观念,而是道法自然,原天地之大美,信任旧世界这个伊甸园(原生态?低碳?),那些不朽的山峰被造物主摆在那里,天然的山水,那就是圣经,“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孟子)只需日日夜夜地感悟,领教,受教,还说个什么教呢?“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仅仅是画语么?看看明末抗清英雄、士大夫黄道周先生的心得,这是他被清军逮捕后写的:
就俘以来,义在必死,生平所历,黄山、白岳、匡庐、九华、浮丘、龙首、穹窿、玄墓、洞庭、三茅、天目、径山、西陵、宛委、天台、雁宕、罗浮、怀玉一十八翁(这是黄道周一生到过的十八座中国山峰),要当一一谢之。生死千秋,未必再晤;风雷楮墨,载其精神,亦使山灵闻之,谓吾不薄也。亦是吾家峰,神物不可谱。顶髻在心眸,一一屈指数。(《辞黄山有序》)
秋天将晚,我坐在黄山的一块石头上。旁边有块石头写着“寒江子独坐”,据说明末民族英雄江天一,曾经在这石头上独坐悟道。群山苍莽沉郁,万壑沉思。面对诸神,我想起歌德的诗:
群山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迹
林中 百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
黄山有一峰叫做“始信”,典故说,明代黄习远游至此峰,方信黄山之名不虚传,乃题名“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