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我很想知道你——在哪里出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怎样变成冰男的?冰男盯视了一会
我的脸,然后慢慢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冰男用平静而发尖的声音说,往空中粗重地吐了口
白气。我不具有所谓过去,我知道所有的过去,保存所有的过去。但我本身却不具有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父母的长相,甚至不知道父母是否真的存在,也不
晓得自己的年龄,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年龄。
冰男如黑夜中的冰山一样孤独。
我开始真心爱上了这样的冰男。冰男既无过去又无未来,只是现在爱着我。我认为这实
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们甚至谈到了结婚。我刚二十,冰男是我生来真正喜欢上的第一个对
象。我爱冰男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此时的我却是想都没想。不过即使对象不是冰男,我恐怕
也同样懵懵懂懂。
母亲和姐姐坚持反对我同冰男的婚事。她们说,你年龄太小,不适合结婚,而且关键连
对方的来龙去脉岂非都没搞清?何时生于何处不是都不知晓?和这样的人结婚,怎么向亲友
交代?况且,对方是冰男,一旦融化可怎么办?她们还说,你好像并不明白,结婚这东西是
要负起像样的责任的,而冰男那样的人能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吗?
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冰男并非用冰做成,不过像冰一样冷而已。所以,即使周围变暖也
根本不至于融化。其体温的确冷得和冰块相差无几,但毕竟是肉体,而不是冰,冷固然冷得
厉害,但并未冷到足以剥夺别人体温的地步。
我们结婚了,在没有任何人祝福的情况下结婚了。朋友也好父母也好姐姐也好都不高兴
我们结婚。婚礼都未举行。入籍也无从谈起,冰男连户籍也没有的。仅仅由我们两人决定我
们结婚罢了。买来小型蛋糕,两人吃了,算作简单的婚礼。我们租了个小小的公寓套间。冰
男去保管牛肉的冷库做工来维持生活。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耐冷,而且怎么干也不觉得劳累,
饭也吃不多少。因此雇主非常欣赏,所付工资也比一般人多得多。两人不声不响幸福地生活
着,既不打扰别人,也不受别人打扰。
给冰男抱在怀里时,我每每想起可能冷清清静悄悄地存在于某个地方的冰块。我想冰男
大概知道那个地方,知道那个恐怕无比坚硬的冰块。那是世上最大的冰块,但它位于很远很
远的地方。冰男将这冰块的记忆传达给世界。最初我对冰男的拥抱感到惶惑,但很快就习惯
了,甚至喜欢被其拥抱。他依然对自身的事守口如瓶,我也没有问他何以成为冰男。我们在
黑暗中抱在一起,默默地共同拥有巨大的冰块。冰块之中,一尘不染地按本来面目密封着世
界长达数亿年的往昔。
婚后生活没有任何成为问题的问题。我们相亲相爱,一帆风顺。左邻右舍似乎对冰男这
一存在有些不大习惯,但时间一长,也都渐渐向冰男搭话了。他们开始说:虽说是冰男,可
是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嘛!当然;在心里边他们还是不接受冰男,对同其结婚的我也同样不
接受。我们与他们不是同种类的人,任凭多久也无法填埋这道鸿沟。
我们怎么也没有孩子。或许人的遗传因子是很难同冰男结合的。总之,也是因为没有孩
子的关系,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百无聊赖起来。早上三下两下做完家务后,往下便无事可干。
我没有同我说话或一同外出的朋友,跟周围也没有来往。母亲和姐妹们仍在为我同冰男结婚
而余怒未息,对我不屑一顾。她们认为我是一家的耻辱。我甚至连个打电话的对象也没有。
冰男在冷库做工的时间里,我始终形单影只地困守家中,看看书,听听音乐。相对说来,较
之外出,我更喜欢在家,属于不以孤独为苦的性格。可是我毕竟还太年轻,这种日复一日的
单调生活终于使我感到不堪忍受。这倒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其反复性所使然。在这种反复当
中,我觉得自身也仿佛成了反复来去的影子。
于是一天我向丈夫提议两人是否该去哪里旅行以转换一下心绪。旅行?说着,冰男眯细
眼睛看着我。为什么要去旅行?你和我在这里不是挺幸福的么?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幸福,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只是我有些无聊,想去
远方看一看没有看过的东西,吸一吸没有吸过的空气,明白么?再说我们连新婚旅行都没
去,现在钱绰绰有余,带薪休假也攒了不少,正是尽情旅行的大好时机。
冰男深深叹了口气。叹出的气在空中“丁铃”一声结成了冰花。他在膝头交叉握住挂霜
的长手指。是啊,既然你那么想去旅行,我也没什么意见。虽然我不认为旅行那么美妙,但
只要能使你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哪里都可以去。冷库那边我想请假也是请得下来的,因
为我一直干得很卖力。这方面毫无问题。不过具体想去什么地方呢?
南极怎么样?我说,所以选择南极,是因为我想冷地方冰男肯定感兴趣,而且实际上我
也很早就想去南极一游。我很想看极光很想看企鹅。我想象着自己身穿带帽子的毛皮大衣在
极光下同企鹅群嬉戏的情景。
我如此一说,丈夫冰男凝视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如尖利的冰锥透过我的双
眼,直穿脑后。俄尔,他用尖刺刺的声音说了声可以。好的,既然你有此愿望,那就去南极
好了。可是真的?
我点下头。
两个星期后,我想可以请下长假。这期间能做好旅行准备吧。真的没有关系?
我未能当即回答。冰男那冰锥般的视线盯得我脑芯变冷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