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梅!"余孟勤拦了她的活:"我原来也不能了解你!你为什么舍得抽出宝贵的时间来为一个单独的人费脑?为什么你常常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来?你引得我暴躁,又不许我暴躁?我告诉你,我做的事都是思之再三的。你如果要说服我,你得先把我的错误找出来!如果我推行的工作没有错,那么你的最好的安定我的办法就是努力实行我的话。计算机?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计算出答数来!我现在冒火吗?我现在是冒火,一点也不假!我心上的火还没有冒出十万分之一来呢!这种女孩子气的软弱话也从你口里说出来!我的口气,姿态,你也会挑剔这种小事?真叫我失望!燕梅你真叫我失望!"蔺燕梅半晌没有答话。
这样的话真令人听了不平,伍宝笙幻想着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本来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恋情真是苦恼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温情里来。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愿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为了免得令燕梅难堪,至少以后,在遇到大余时,以四五年同学的资格要折服他这一点不近人情的地方,仅是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该这么做。
"也好!我们撇开你不谈。"蔺燕梅极柔和地说:"方才幻莲师傅的话哪一点儿不对?'不要误了脚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与你一样,而他的慈悲,热情处只有更过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讲的题目吗?与他的话有什么分别呢?他能叫人走到一个目标去,你也是帮助别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谅傅信禅的错误并且仍旧给他温暖的鼓励,你便会和他争辩起来。为了看一张字,看了他写了这么一句话,也会有这许多争辩,你一生真不知道要发动多少争辩呵!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一场争辩失败了。你能说幻莲师傅的办法不对么?依你便怎么样?把傅信禅杀了?把宋捷军杀了?那样你想想看,是谁更成功了?是幻莲,是你?佛家接纳回头的人,圣经讲述回头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顽强。'完全!''完善!'地讲个不停!所以你永远是痛苦的!"
"这句话还可以讨论。"大余有这种好处,一讲道理,便平和了。"办法是幻莲的对,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来,我所行的也正是这个办法。但是在原则上我们要追求完备!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想顶多期望他最终走上正道而已。在责备自己时,一定要求完备!完备!如果有人能为你所看重,而他确是保持着追求完备的资格的人,你也就该如此期望他。否则他应当觉得羞耻!羞耻自己已经失去追求完备的资格了!
"燕梅!你是有资格的人。我不请你宽恕我的严厉,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莲屋里的争辩是对他说,而是给你听的,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声说。听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气:"这是我今天从耶露撒冷朝圣的收获。"
余孟勤是个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谦恭,正如他不懂得爱抚一样。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挺身受之。这样的情他更漠然。
慢慢地,听见他们走了。伍宝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她想:"我也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但总不及白壁无暇之光明可爱。余孟勤这几句话说得好。他们这一对情人说的也可以算是情话,不过作风不同罢了。桑荫宅用诗,他用言论。不!他简直用责骂来赞美他的爱人!幻莲也是一个妙人。他能说出宽容的活。这一对情人求全责备如果出了悲剧,何如小范同周体予,冯新衔同沈葭呢!"
伍宝笙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扰的人。这些好处要归功于她的天性与健康。她能平静地思索这一套偷听来的对话,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机地站在这里,也就和她身边这一片挺秀的亚麻一样。
想想余孟勤那样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么愁眉苦脸,又何苦呢?想想蔺燕梅那么苦修受炼,又何苦呢'?这里有一个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标看得清楚。她是最尽责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内在信心同修养的。说她是得天独厚,可以。但是许多别人又何尝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标准之上。而她有着余孟勤大风之下找不到的快乐的脸。她是快乐的,是值得赞美的。
像这样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会照进痛苦之群的眼里,当然也有人也从她那里找寻希望。小童便说过:"我们现在是在黑暗时代了。而伍宝笙是一颗星星。看看她,才会维持'光'的观念。否则'光'将是不可思议的事而被人从字典里除去了!"
伍宝笙锁上了园门回去。她回去发挥她那晶莹的光辉去了。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学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样。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风,而是春阳。在她的温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发芽了。在她行令时一切都是默无声息的。静寂而生气热烈。春意炽闹。但春天之可爱,总要在秋冬之后才能为人发现。伍宝笙是春天。
然而现在不是春天。这正是一九四一,民国三十年年底。
这正是昆明城疯狂地变繁华的时候,变罪恶的时候,正是学生们的最落魄的时候,学校光辉最黯淡的时候。但是在学校之内,这是秋风行令的时候。他狂扫败叶。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资格。他寓建设于破坏,他除垢清秽。又砥砺善良。
这年的十二月,当日本派去美国的和平之鸟来栖还在吃香槟酒的时候,日本海陆空军的大偷袭,已经准备妥当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袭珍珠港,同时几处齐举烽火。
狼烟燃遍太平洋里,十二月十一日关岛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岛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龙也被偷袭者攻占。
这不是个小爆竹。这是一声春雷。学生活跃得很。从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现在可以公开了。离校的学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几乎全在盟军的机关里发现。桑荫宅也穿上了军装。诗也改了作风。转年一月二日,日军入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国军队带了一批学生作翻译官,在二月开入缅甸。他们走上宋捷军等从前走过的公路,也穿过凌希慧所穿过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像桑荫宅这样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滇缅路上穿军装的人多起来的时候,投机商人的踪迹便少了。国军继续不断地开进缅甸的时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货物在昆明市上抛售了。战事发展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寒假中学生都抛了书去作战地服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