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光,情愫萌生。同样浅蓝色的航空信纸,内容却多了一分牵挂。一次“落地”(平安归来),张大飞难掩相思,写道:“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但两人宛如生活在两个世界。齐邦媛这边,生活虽然艰苦,却弦歌不歇;而张大飞那边,每天都面临血淋淋的宣誓,每次出任务,都在生死线上徘徊。
最坏的结果,在胜利前夕到来。
1945年6月,离日军投降还有两个月。月初,齐邦媛收到了一封哥哥的来信,两页纸。信中说,张大飞在 5月18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齐邦媛的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张大飞牺牲后,航空队寄来一个很大的包裹,用美军的帆布袋装着,里面是齐邦媛写给张大飞的一百多封信。
哥哥的信中,还附有一封信,是张大飞写给哥哥的诀别信。
至今,这封信的字字句句,都烙在齐邦媛心上: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8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7个人都走了。3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那天看到她自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暑假,齐邦媛回到重庆家中。
她面对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时,即使母亲也难于分辨她脸上流的是泪还是汗。
两天后,她才打开那邮包。上面有一封陌生笔迹的信,里面写着:
“张大飞队长已于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职。这一包信,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两个月前他交给我,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请按这个地址寄给你。我在队上担任修护工作,随着他已经两年,他是很体恤人的好长官。我们都很伤心。从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并寄上。望你节哀。周□□敬上。”
山河破碎,抗日军兴。即便是最平凡普通的情感,一经烙上战火的印记,也会变得慷慨悲壮。
如果,它是爱情呢?
那是张大飞的地勤同事。
信封里,装了一张折了多次,汗渍斑斑、浅蓝己褪至黄白色的信纸。是齐邦媛在南开高二时写的信,一封纯粹的文艺青年的信:
“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较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中出来,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只有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们,才真正体会这意味着什么。那天,重庆陷入狂欢,万人空巷,所有人都跑上街头,互相拥抱,又跳又笑,声嘶力竭地唱:“山川壮丽,国旗飞舞……”盛大的火炬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胜利之夜,齐邦媛却在昏天黑地的恸哭中度过。那天过后,齐邦媛郑重地把两人所有的来信都包在一起,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坚强起来,再好好看看。没想到第二年,在一次迁移中,这些信却不慎遗失,这成了齐邦媛心中永远的痛。
在那年11月,齐邦媛成为一名基督徒——她经过长期思考后,决定以这样严肃的方式,永远地纪念张大飞。此后齐邦媛的一生,成了那个时代颠沛流离的缩影。国共内战期间,她去了台湾,在大学里任教,嫁人生子。
岁月流逝,她成了知名的学者。再之后……齐邦媛的故事,似乎到这就可以结束了。但冥冥之中,似乎真有天意。1999年5月,齐邦媛去南京,偶然在地图上看到,南京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她让出租车师傅带自己过去看看。56年后,在这片肃穆的墓园里,她和张大飞再次重逢。只不过,往日那个拥她入怀的英俊青年,如今却成了黑色大理石碑上的一个名字——“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那天,阳光灿烂,齐邦媛站在石碑旁拍照留念,无限温馨。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