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到这里,那个日本女孩子已经跳到大船上受观众的喝彩了。伊利沙白的父亲在那边向他女儿点头,用手指了指大船上。伊利沙白十分自信地笑着,燕梅一只手紧紧地抱了她。
"跟着几项之后,便是百公尺自由式了。这百公尺是从我们这边下水游到对过船边再回来的,燕梅的手几乎发抖地接过伊利沙白的披肩看她走上大船去,站定了地位。
"一声令下,伊利沙白极优美地跳下水去。浮起来时,一肩占先。可是日本女孩子这次游得好奇地快,到那边船时与她相平了。我们看出伊利沙白这五十公尺游得不及上次快,因为她拍水的节奏不如上次严整。转身时,那个日本孩子也特别敏捷,所以回头时竟领先了。
"大船小船上看的人整个把眼光集中她俩个身上,那第三名以下的此刻才到那只船边。这时除了水声以外只听见司令台上旗帜被风吹得拍拍地响,没有一个人不是屏息静看,燕梅两手抱紧了自己胸前,紧张得都呆了。我想起医生说的话,真怕她太兴奋了。便揽她在怀里,她只仰起脸来看了我一下并未如往日那样带笑。可怜的孩子,这不过是看人家比赛呢。 又转过来之后,伊利沙白在水中看了那日本女孩子一眼,人家只顾游得快,并未看她。她也就把身子再一挺直,一心顺了浮线游去,她倒底是个有自信的孩子,匀称的拍水声又听见了,马上见效,好像音乐似的,一个进行曲的调子推了她向前。在八十多公尺地方追平,激烈地竞赛到九十公尺抢出半头去,她俩个是相邻的两条水线,溅起的浪花,打在人家身上,雪白的泡沫,映了日光更加晶亮,四周一阵掌声中,深红色泳衣的伊利沙白先触到船舷了。
"伊利沙白一手扼住船舷,纵身抢先向上一蹲,忽然见她似乎被什么东西伤了,脸上痛楚地抽动了一下。那时欢呼鼓掌的声音大大,她一定叫过一声的不过没有人听见。可是当可是当她举起手来答礼时,她正向着我们这边,我们可看见了。她右臂下湿湿地红了一片,顺了水珠在雪白的臂膀上向下淌成树枝样几条红线,上面的红水也漾开了去。
"'那是血呀!'燕梅喊。她一下站了起来弄得小船晃个不了。她无法跳过大船去。中间许多小船都在浮动着。她也是穿了游泳衣的,不过下面围了条花格子的短裙,那是北戴河少女们寻常的装束,她解下裙子便跳下水去,游到大船去了。我们谁也没把她拖住。
"她轻轻按了大船船舷也上去了。那里已经有许多人围上伊利沙白,我们知道大概燕梅说的是对了,便同伊利沙白的父母催船荡过去。这时游泳水线上船都挤满了。
"我们上了大船,看见伊利沙白倒在燕梅手臂里,两眼紧闭,脸色惨白,那个日本女孩正捉住她的手,一个医生用绷带为她扎紧止血。血还是涌出来。手臂上的海水此刻拭去了,但是我仍觉出那么咸的海水会叫她多么疼。伤口是划开的一条,看去很深,有四五寸长!大家都不知如何才能代她受这痛苦,只有看着医生给她包扎好,打了一针令她安定。她呢,仿佛有燕梅抱着她也很知足了的样子。一切停当了,把她交给父母,我们也一起回来。那天日本女孩又得了二百公尺第一名,她比伊利沙白多一个第二名,得了总分第一的锦标,后来还到伊利沙白家看她一次。燕梅则整天在伊利沙白家守着她。
"惨剧的发生是因为那只木船年代已久,比赛前也没有细看,也没有想到将将在水皮儿底下,有一个尖钉露了出来,伊利沙白向上伸手时,身子已被竞赛时的速度推得紧贴船身,这急速向上的一伸手,便擦了尖钉而上。还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没有擦到肘上的血脉,如果那样,真不敢往下想了。
"她的伤口过了一个星期不但未见好,反而化了脓。她父亲是清华大学的教授,那时为了考新生的事,非回去不可。燕梅和她,两个孩子就出了主意要留下她来。我们两家因为孩子的关系也混得熟了,好在地方也空,竟答应了。伊利沙白的母亲叮嘱了她几句话后就带了两个小些的女儿,同她父亲一起回北平去了。
"从此我们的这个病人简直成了看护,一天忙个不了。我们看她高兴地做那些看护的事,知道对她自己养病无妨,既然无法制止她也只有笑着由她去。她早上要去山上为伊利沙白采回野花,又要再出去到水果市上为伊利沙白选择鲜果。伊利沙白的医生来了,她更是当然护士,她包扎换药学得很快,我们也确信她的工作不会令伊利沙白感到半点疼痛。她看护病人犹如一种嗜好,她的操劳便是一种慰安。
"化脓是暂时的事,伊利沙白渐渐好了,她便坐在雪白的床前,敞开了窗子,两个人看了随风飘动的窗纱,和窗外青翠的野山,松树,谈天。
"她因为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所以虽然还不到十五岁,我们已觉得她是个半大人了。看了她柔和的模样,有时也会想起她的将来,我们想:'将来真不知道她的恋爱故事是个什么样子的。她现在恐怕还不知觉,上帝既然一直厚祝她,愿将来一仍厚视她。'修女说到这里,那音调便和祈祷一样。
那位太太也不觉顺了她颔首。她又想到这女修士自己的身世几乎忍不住要问话。
"后来这孩子简直更妙了。"修女说:"有一天早上屋里不见了她俩,过了早点的时候回来了,回来的是三个人。另外一个农家女儿,怪好玩的,晒得黝黑的脸,圆圆的眼睛,兰粗布的衣裤。光着脚丫儿,穿一双黑鞋。三个人都抱了些花草、萝卜青菜西红柿的。也许是因为有燕梅在一起,她特别地不畏缩,出奇地大方。伊利沙白的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流利。燕梅真能给自己找事,一起玩时又要当翻译。真够她受的。我们让她们一起吃早点听她们说。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燕梅每天早上到山里摘花时认得的。燕梅是摘花,人家是拾菌子。才两天熟了,就要好得很。可是每天燕梅都不能同她多玩,为了惦记家中的伊利沙白。她也要早些把菌子拾回家去。好到市上去卖。有几次,两个人实在分不开,时间已经晚了,菌子便由燕梅带回家来,算是卖给我们了。怪道这几天,我们饭桌上连着吃菌子。
"燕梅回来常常跟伊利沙白谈她的新朋友和她们在山上怎么玩,说得伊利沙白看了窗外的青山也直想去。这天伊利沙白自己已经得到医士允许可以出去玩了,只不准撤开腿快跑与下水。正巧那女孩子的村里有一家的母牛才生了一头小黄犊子。她俩一早上山去帮着拾够了菌子,就赶着一同去村子里玩。人家家里看了那一大筐子鲜菌,不好意思收下,才送了她们这些蔬菜。她俩又送给人家花,人家就又叫女儿帮着她们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