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时三个人不断地说那只才出生的小牛,说着说着燕梅就鼓起勇气和我商量:'阿姨,咱们把那只小牛买来好不好?'那个乡下女孩说:'贵得很呢。'燕梅自己有一点点钱的,她便拉一拉伊利沙白的衣服说:'伊利沙,咱们凑。'又问:'有多贵?真想买!'我知道她喜欢这小牛,也明白她是真想买。她这孩子有点顾前不顾后的。我就拦住说:"才生的小牛,买了来,谁给它奶吃呢?'她听了刚要开口,又缩回去了。我说:'想连母牛一起买是不是?'她也笑了说:'那么等断了奶再买罢,阿姨!'我说:"那会儿都该回北平去了。再说已经断了奶的小牛村子里多得是呢,恐怕你也未必就想真买一只。瞧瞧你这个糊涂孩子!"燕梅听了,吐了一下小舌头又去吃她的粥。伊利沙白也随了燕梅喊阿姨的,她说:"阿姨,我们可以每天上山去拾菌子然后再到村子里和她玩到吃早饭时回来?'说着又看了看姐姐和姐夫。姐夫笑着拍了拍她们答应了她。女仆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小姐们,加上你们两个眼睛尖的,山上菌子怕不叫你们拾光了!"
"后来的事情就有点惨了。她们三个玩久了,什么话都谈,就慢慢地知道了那女孩子的身世:她才十三岁,叫做什么银凤。因为燕梅她们认了干姊妹,我们也就随着都喊她银妹妹,她家里很穷,没有牲口,没有地。有个哥哥,替人家赶驴,做导领游客的生意,父亲已老,垦了块山坡随便种点青菜,也没有多少收益,妈妈是个洗衣服缝穷的。银妹妹已经许了人家,许了人家做童养媳。她本来早该过门了,可是那家的男子没出息,景况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家里就舍不得送过去,倒是吃自家的饭长大。现在看银妹妹长大了,也能做事了,人家又要催着接过去了。
"银凤讨嫌那家伙得不得了。常常想起来就哭,她的可怜的事迹多得很,这会儿也没法细说。现在这两个干姐姐就又要出主意定要想法子不要她去,这真是件难人的事,当初收了人家的钱,实在等于是卖了一样。
"这事比要买那头小牛可不同了。她们怎么商量也没办法。
"我那时候替燕梅想,她将来长大了真不知道怎样能忍受这个世界!这世界上有几件事是真快乐的?也同那小牛一样,村子里有多多少少,她能都买得完么?偏偏她天性又是如此不容有一根梳不光的头发,不能忍见一钉点儿不幸的事。我敢信,她自己如果做错一件不可悔改的事,她会宁愿死去!这次为了别人的事为了一点不平也害得她大病了一场。
"替银妹赎回文契的钱她们没有,即使有,事情也不能算完,这次就算弄成了,还有银妹的终身呢?许多女孩子这样出了门,将来倒也不怎么样,一样地过了一辈子。倒是赎了出来,过一两年,生活所逼反说不定又真正地卖了。
"他们事机又不密,被别人都知道了。银妹的家里明知没用,倒不怎么样。那一家则起了坏心,说燕梅他们干涉别人家务,又说我姐夫什么的另有打算。
"当时居然闹得很紧张。他们打算敲竹杠。燕梅她们偏不怕,背着我们去抢白了几句,结果自己气哭了回来。从那时起一天到晚想这件事饭都没好好吃过一口。
"于是银妹有一天竟被那家伙找上门来大闹一阵还挨了打。他一脚踢伤了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燕梅她们知道了要去看,我们怕出事,不敢放她们去。那家也怕事,就始终没敢让她们知道,怕她们会来。但是北戴河是个小地方,她们到底听见说,知道了之后,终于偷着去了。
"她们是在一个晚上偷着去的。到了那里三个人哭得好不伤心。一路上回来愁眉不展地,在心上盘算,也真是冤家路窄,在一条山径小路上,对面那汉子正吃醉了酒,迎面走过来一下子看见了她们。她俩躲也没处躲,吓得要死。那醉汉嘴里不清不楚地骂了她们几句就要伸手抓燕梅。燕梅吓得向一后退,绊在土埂上,站不住倒了下去,一下倒在路边酸枣丛里,一身头脸都刮破了。伊利沙白胆子到底大些,她喊了出来,还打了那醉汉一拳。那醉汉哪里会在乎,正闹得不可开交。
"她们出门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忙派人去找。这时正好赶到,听见伊利沙白喊,就忙着吆喝着赶过去。那醉汉看有人赶到,才放开跑了。
"燕梅又是气又是惊,夜里在外边受了凉,回来当晚发高热,说胡话,病了。那汉子后来知道酒后惹了祸,也不再想敲竹杠了。我们一面又告诉燕梅没有好办法以前别再出事,免得那女孩子受苦。燕梅病了好几天,伊利沙白倒好了。她母亲来接了她去。那时七七事变已起,我也赶到了上海准备到法国去了。走时燕梅还在病床上,好一阵,坏一阵的。还是一心想她银妹妹!"
"你离开她时,她十五六岁?"白太太一气听完,长吁一声,问。
"是那么大。"修女说。"这会儿都已经进联大了。真不知道性情变了没有!"
"这会儿多么娇养的小姐也逃过一次难了。"白太太说。
"性情呢,还是不变才好。干吗要变呢?多点历炼就好得多了。"
"我知道性情想变也变不了。"修女说:"可是不变呢。又看她不免一生受不完的苦。"
"叫人怪惦记着的就是了。"白太太说:"可是活又说回来了,谁能一辈子全不受苦?比方说从前多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们,几年不见,现在到了后方碰见了。有的结了婚作了人家。一家大小挤在一间房子里,洗衣,做饭,抱孩子外,还仗着上过学,也出去做事呢!"
"可是那个到底不同。"修女说。
"不过历炼多了,哪方面也都是好的。自然啦。"白太太伸伸腰说:"你惦记你外甥女儿自然也难怪。我都怪想见她一见的。我认识不少联大的人,我打听打听看,也许认识她,我自己一年之中也是难得上昆明两次,联大地方又宽。现在又正放假。"
"我也是因为她们放假,不好找,东一处,西一处的,校舍分散得很。"
"姓蔺?"白太太是真惦记着:"是不是?真是个好心眼儿,大家子出身的。这会是个大姑娘了!"
"姓蔺,蔺相如的蔺。"修女说:"学校里打听她倒容易。她出名得很,人人知道。不过说是参加服务去了。我到了西车站她们服务的地方,又说她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