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天色已经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岭,四野景象都黯下来,这一带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径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红木家具的颜色。野草里的虫鸣,灌田的山水淙淙声陡然清晰起来,寒风也觉得了,特别方才下过一阵雨,故分外觉得清凉。她们的马赶到一起,结队走,话也说得少了。这样安静了一刻,腹中不觉饿了,人便特别困乏想快点走到。过了两座小土山,再盘着一个比较高的,转过去,就上了第三个坡,那里大路边站着一株枝条委地,累累结了梨子的老梨树。小范便指着对蔺燕梅说:"过了这树,再下坡时就可以望见呈贡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缓下马来谈话。
"这不是等于路边的里石吗?"蔺燕梅说;"这样的里石有多么可爱!"
"开口就是'爱',这倒是你说话的本色,"梁崇槐说:"五里一颗花红,十里一颗苹果!多好!可是我问你,大余听见这种说法,是不是又要来篇议论给你更正?真可怜,我常想,一个蔺燕梅叫大余调理得快成个没有生气的,美丽的木乃伊了。"
"今天你好像是专门拌嘴似的。"小范说;"字眼儿倒是满漂亮的!木乃伊算了还加上什么美丽的!来燕梅,她欺负你,别理她!"
梁崇榕就笑着和她妹妹说:"这两个凑合到一处去,还是别惹她们了。这两张嘴,一个做好,一个做坏的,哪还当得了?"
梁崇槐偏不肯停,她说:"难怪小范巴巴地把人家找了来!不过,你这话说得好,若有作坏的一个,谁也不会想到是燕梅!"
"这会儿再讨好就嫌太晚一点儿了!"小范到底又占了上风:"不巧你又不打自招,原来还是我去把人家找了来的!哦!"连马夫们都听笑了。
"你就是一心里专门记这些小意气。"蔺燕梅用鞭梢试着打她说:"这么半天还没有忘记!也真亏你!"
果然过了梨树,再走下去不远,望到黛黑一带石城,看见呈贡了。看见了城镇,也看见了村庄。有了人家,就有灯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远远湖光,在树林隙里露出一片白来。
绕着炊烟袅袅而徐飞的是归鸦,它们的叫声好不沙哑,闪在铅灰色晚空下的白点是鹭鸶,昆明湖畔正是白鹭们的家,这里白鹭真多,它们的巢就筑在官道旁的高树上,从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树虽在暮色中也在田野里画着清楚的纵横线。
炊烟混在暮霭里,把天上更弄得黯淡,晚炊的烟好比是和暖的家里伸出一只招呼的手,这委婉舒展的手臂伸到高高半空里把你从远处深谷中招回来,从树林边溪水流过处招回来,于是你不得不欠个懒腰提起已经累了的腿步,穿过田埂,穿过邻村向自己家中走去。
它是这么一种柔和又令人起乡思的东西,而家庭又是这么一种多少带点排外性的东西;那么看了炊烟起处的旅客,谁能不想:"那里是别人的家呵!"来呢?
蔺燕梅离家一年,忽地在一个极不愉快,极端想找个人哭一场的下午竟遇见了比母亲还适宜于听她倾诉的阿姨,不巧几分钟就又分开了。她此刻身体疲乏之中,固然对了这村景也觉得刚底是快点走到一个朋友们聚会的地方休息一下才好,但是乡思一旦蓦地袭来,与其去一个到底比不得家中的地方去求欢笑,还不如找一个索性更荒凉的地方去哭。
她能找到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去哭吗?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这么一个受所有人宠爱的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到一个荒凉地方去哭的勇气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松开她一心不快吗?像她这样品貌,又正当易受干扰的年华,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决得了的?她与其回家,不如说穿了,莫要脸红,还是回昆明合适些。她人在马上向呈贡去,心却依了铁路往昆明走哩!
开车失事,有什么要紧?同学们埋怨有什么要紧?她只恨一个人,他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安慰她?他应该护持着她,偏袒着她的,怎么倒像是站在她对面的了!她怎么竟始终征服不了这个人?她怎么竟一点儿也不能叫这个人在她面前低头!好骄傲的一个人!她简直觉得他无礼,无礼,无礼已极!她简直恨他!
她也许需要一个人来伴她哭。是谁?伍宝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着难过。小范她们吗?太快乐了,太快乐的人不会想到她的处境的,又何况她们还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还要瞒她们。想起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还有呢,凌希慧?太强了,会撇起嘴来的。乔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着总有一个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脑中这个人影,这个顽皮又可亲,朴实又有趣,那么天真无暇,永远快乐的孩子,那些没完没尽的,逗人笑的动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从不见他哭过,所以简直同哭联想不起来。虽然今天下午多亏他劝慰的自己。
有时人在旅行的时候心上想着将要到的地方,那么就或是急躁,或是欢喜,也许疑虑。有时又会想念着将离开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恋,自然也可感觉到解放,无论如何,总似乎心上有一根弦与才离开的地方系在一起,越走得远越扯得紧。这两种情形皆不及第三种难堪,就是两头都不喜欢,恨不得就永远这么流连在路上。离开的地方,我们回过头去,看他不见,便好当他不存在,将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谁能证明它是实有?我们无可奈何地,欺骗着自己,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这两幕剧间换景的时光。虽然我们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场。固然,也有不少人,胆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种"可赞扬的懒惰"像一位法国作家所歌诵的;他们就会一直在流浪中逃避着,甚至这样逃完了一生的时光。他们如果真能侥幸成功,因为世事有时从海角天涯把他们抓回来,倒也是难以评论的。不是吗,他们固然没有成就什么,他们也没有毁坏什么。他们无功,他们也免于,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过错。
我们既然很难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于是我们也常听见另外一种说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顺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错,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点失败的事?失败的事,和错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么也不做,便是一种罪恶,他不能说:"没有成就什么,至少不会毁坏甚么。"他毁了一个人生。至于逃避,也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