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安了他们的心,可别人安了他们的心,他们自己的心却安不下来。他们一边给学生讲课,一边想:“你在忙乎啥呀,你还没资格当教师呢!”
在泽光镇,只有王安一个人没参加考试。他是代课教师,他连参加考试的资格也没有。
闭校长对王安说:“没关系,那些都只是形式。”
可没过多久,闭校长又带信让王安去见他。
这一次,王安走进校长室的时候,闭校长用他的紫砂壶泡了新茶,泡来不是自己喝,而是递给王安喝。王安很局促,说这咋成啊!整个泽光镇的教师,谁不知道闭校长的紫砂壶别人连碰也不能碰的。闭校长说:“你尝一口,看味道咋样?”王安双手捧着茶壶,还是不尝,可闭校长温和地催促他。闭校长站在他面前,庞大的身躯给王安一种热嘟嘟的威压。王安就吸了一口,嘴唇与壶嘴隔着一段距离,但一点水星子是碰到舌尖上了。“好喝!”他说。
闭校长笑笑,把壶接过去,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了。他说:“王安啦,有件事情我不得不跟你说。上次我就想跟你说的,但我忍住了。现在是再也拖不下去了,上面催问得紧。既然连民办教师都取缔了,怎么还能允许代课教师存在呢?这意思你听明白了吧?我把南山小学的情况和你本人的情况反复讲给他们听,但人家是按政策办事,政策是硬的,其余都是软的。鉴于南山小学没教师愿意去的现实,那里的书你照样教,只是……只是我们再不会管你的工资了。不管你工资你怎么办呢?当然不会白干,我昨天才跟镇领导谈妥了,你把书费收上来,自己留六成,上交四成。你看呢?”
王安现在被彻底地从教师队伍里排除了。他成了一个包工头。
闭校长问:“你还有多少学生?”
王安说三十九个。
闭校长毛算了一下,而今每个学生每学期交一百八十元钱,这么算下来,王安每学期比拿工资的时候还多收入千多块。
“这我就放心了。”闭校长说。
王安回去没跟任何人透露这事,连母亲也没透露,可山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对山外的世界那么陌生,但对山里的世界,老鼠洞里的秘密他们也是知道的,打听这样的秘密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风也会告诉他们,石头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地刻着。王安的身份一下子就变了,他以前虽然是代课教师,但他领的是中心校发的钱,中心校的钱是镇政府给的。镇政府是什么呢,镇政府就是国家。王安领着国家的钱,也就是国家的人。山里人对国家的人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敬意——但现在王安不是国家的人了!王安自己把自己看成包工头,山民们更是这么看。他们外出打工的亲人对包工头大都缺乏好感,打工者与包工头之间,存在着天然敌对的理由。家长与王安之间,而今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理由。区别在于,那边是打工者去包工头手里讨钱,这边是王安去家长们手里讨钱。以往王安基本上能把钱讨到手,那是因为王安背后有政府,有国家,他们对政府和国家既尊重又畏惧。他们不是把钱交给王安的,而是交给政府和国家的。
现在情况变了!
王安干了一个学期,别说自己的六成,连上交的四成也没收全。
闭校长听到这消息,抹着脸对王安说:“走,我带你去找镇领导。”
王安跟在闭校长屁股后面,朝镇政府走。闭校长那么胖,但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王安需要拼足了力气,才能拖着步子赶上他。书记和镇长都不在,闭校长问他们到哪里去了,镇长办公室一个长得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书记和镇长都下乡去了。
这是谎话,自从减掉了农税,镇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就不再下乡了。他们以前下乡的唯一任务是催收农税提留,现在没农税提留可收,就等于没什么事干了。成天忙活的,不是去茶馆里打牌,就是去县城购房产、拉关系。
闭校长对小伙子说:“好的,好的。”闭校长在教师们面前那么强悍,可来到镇政府辉煌的大楼里,却显得那么卑微,对那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话,也希望自己能够弯腰。腰太粗,弯不下去,他就把圆鼓鼓的膝盖屈了一下。
一同回到中心校,闭校长让王安把应该上交的四成书费拿走了。
“我给你想法填补上。”他说。
闭校长的声音很小。走出镇政府大楼,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表现出的卑躬屈膝。
南山小学继续开课,那个缺了一角的破铃铛,依然响起。它历经沧桑,成了真正的老人,声音越来越嘶哑了。它的疲态似乎不是因为老,而是缺了心气——眼下,它只能召唤二十四个学生了。这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态度明确: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让孩子把书读下去,他们说虽然小学生是打工,大学生也是打工,但打工与打工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还同时表态,要交钱,大家都交,只要有一个人不交,就谁也不交。这话的潜台词几乎就等于:到头来,王安一分钱也收不到。
王安的母亲听到这话,凄哀地对儿子说:“娃娃,你是哪辈子作了孽,要去给那些不要天良的卖命哪。”王安看不清自己的前生,他回答不了母亲的话。母亲让他不要去学校了,王安没听,时间一到,依然一瘸一拐地朝学校走去,在那个孤零零的山坳里摇响铃铛。
他觉得,家长们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吧,毕竟说来,我教了他们的孩子呀。
校舍却迅速遭了偷盗。首先遭殃的是两个乒乓球台,一夜过去,一个台子被摔成了几块,一个台子不翼而飞,下面的砖头,全都不见了。王安把这当成了偶然的事件,他收书学费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跟好些人吵过架,他想一定是跟他吵架的人以这种方式来发泄不满。可第二天,几扇木格窗被撬走了。第三天,有人从窗子翻进去,搬走了五套桌椅。这已经不是偶然,这是偷盗!
夜里,王安要去学校睡,弓腰驼背的母亲一直隐忍着。可这时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从灶膛里取出烧红了的铁火钳,横在儿子面前,决绝地呵斥:“你敢去,老子就烙在你腿上!老子的儿子反正是个残疾,再残一次还是个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