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表面上很冷静,可他的内心比家长们还激动。他,一个没有女人的残疾人,贫瘠的土地和不灵便的身体,能供养他一家人的生活吗?能为他女儿的未来提供什么保证吗?他是高中毕业生,是山里的文化人,在这片荒凉沉寂的土地上,他感觉得到有一种东西活着,而这个活着的东西正在沉睡,如果没有人去把它唤醒,它就会永远沉睡下去。在这当中做一些事情,正是他的价值,是他内心的渴望。
他躁动不安地等着重返学校的那一天。
然而,不知是政府并不支持,还是家长们自己内部心不齐,反正快十天过去,也没人再吭一声。
学校彻底垮了,需要砖块造屋的人家,就去学校的墙上取。它已经是个废物,取它的骨肉就既不算偷,也不算抢。那些背着背篼拿着瓦刀去取砖块的人,干得光明正大、从从容容。
要不了多久,校园就会被耕成田地,到那时,这所创办了百年的老校,就会长玉米,长稻谷,长南瓜或红苕,牛的脖铃就会替代那个破旧的铃铛,蛙鸣声就会替代读书声——这多好哇!只是读书的孩子犯了难。
附近没有学校,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山下那些孩子一样,去镇中心校上学。
中心校没有学生宿舍,包括南山脚下的孩子.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山腰和山顶上的,绝不可能这样。几十里路啊,孩子又那么小!天天接送吧,守在家里的,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走路一步三歇,平时上街买包盐,也是打早出发,天黑才归。他们没能力跑那么远接送孩子,只能靠孩子自己。孩子自己怎么行呢?家长们最担心的,倒不是爬坡上坎。孩子生在山里,像猴子一样敏捷,爬坡上坎难不住他们,家长们担心的是山下那段平路,那么多摩托车,疯了一样开来开去,谁不怕?几个月前,一辆摩托车把山下一个孩子撞飞了,飞在路旁一块尖削的石头上,剖开了肚皮,热气腾腾的肠子流汁一样淌出来。现在大多为独生子女,有多少肚皮能给它们剖?有多少肠子能像水一样往外流?
家长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镇上租房子,陪孩子读书。当然不能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同去,两个人同去,家里的田地就荒了。房里久不生烟火,也会遭虫蛀,遭虫蛀的房子,很快就会垮掉,成一片废墟。要是那样,连一个窝也没有,哪怕儿女在外面挣再多的钱,这个家也算破败了。总之只能去一个人。在他们进入暮年需要相互搀扶的时候,为了家里的第三代人,他们必须分开。
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时候,他们讥笑镇上人:同情镇上人,可是现在,他们还没去镇上租房子就胆怯了。如果家里只有一个老人,那没什么好说的,愿不愿去都得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免不了有些伤感。这种伤感就像骨头里发痒,你只感觉到发痒,却挠不着。如果是两个老人,那就得有一番争吵,男的说:“你去。”女的说:“你去。”男的说:“你编不来绳绁,挖不来田埂,使不来牛,我走了让鬼来帮你做?”在南山上,男人女人的活分得很清楚,上面那些活都是男人干的,女人的确不会。但女人并非无话可说,她们照样有自己的优势。她们说:“只有你能干!你会管菜园子吗?会摇筛子吗?会摸鸡屁股(检查是否有蛋)吗?”
这样的争吵,从议定孩子去镇上读书那天就开始了。谁也占不了上风,因为谁也离不开谁。到头来,俩人就同时骂自己的儿女。儿女们远着呢,骂得再狠也不顶事,再说要不是儿女在外面辛苦挣钱,这个家就更不成样子了。到必须成行的时候,两人又开始对吵。
但最终,其中一方妥协了,他们将带着孩子,带着必备的生活用品,带着沉甸甸的心事,到镇上去。
此前,有家长去镇中心校联系过,中心校决定,这些孩子的成绩参差不齐,谁插进好班(他们称“快班”),谁插进差班(“慢班”),得给他们一套卷子考考才行,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因此,中心校要求他们定个时间,统一到学校报到。
他们本来应该星期一去报到的,但这个星期二是赶场天,山里人总习惯在赶场天才往镇上走,因此他们决定星期二去。
王安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们去镇上报名的前一天,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陆陆续续来到了他的院坝里。他们来的时候,王安正在坡上,邻居跑上他屋后的田埂,高声呼喊:“王安,你的学生看你来了——”王安听不见邻居的喊声,但这没关系,那些散布在田野山林中的农人,会把这喊声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最终传到王安的耳朵里。王安手里的锄头扬上半空,这喊声就被风吹来了。风里有热。王安把锄头一撂,蹲下身,哭了……
当他回到家,谁也看不出他哭过。但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学生和家长问他好,他也没答应,连银珠跑过来叫爸爸,他也没理。他放下农具,这儿摸摸,那儿摸摸。
他没有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丢失了,永远地丢失了。站在院坝里的这群孩子,明天,也就是这个白天过去,再过一个夜晚,他们就要去镇上读书了。他们再也不会坐在教室里,挺着小脖子,睁着大眼睛,听他讲课了。
王安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他望着院坝里的孩子,就像望着一艘渐渐远去再也不可能回来的船。孩子们看不透老师内心的痛苦,但他们觉得王老师太可怜了,王老师看上去如同在向什么东西求救。他把那条好腿的裤脚挽起来,把那条残腿的裤脚放下去,每动一下步子,他挽起来的裤腿就晃荡几下。
王安的眼神慢慢变得虚空。他收回目光,神思恍惚地朝屋后走。
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家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跟了上去。王安上了渠堰,一直向北。
那是去学校的方向。
大家尾随在他的后面,没有一个人说话……
学校只有断垣残壁,操场上的草,差不多能淹没人的**。教室里也长满了杂草,长得欢欢实实——头顶片瓦不存,天光照下来,给了它们足够的营养。
王安站在操场正中,环视了一周,就朝前面走去。他在一个地方站定了,弯下腰,把杂草拔掉,露出了旗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