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有桂屠户,要不然他们根本不敢去找镇上人谈租房子的事。而今桂屠户不在山里收购瘟猪剖来往镇上送了,他在镇子的上街摆了个肉铺,正正当当地杀卖那些经过检疫的生猪。他当年那么做,是为了给女儿读书挣钱,现在女儿毕业了,在省城教书了,就再不愿做缺德事。他女儿跟校长睡觉才留在了省城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得很远,仿佛整个泽光镇都知道。对此,桂屠户并不怎么伤感,更不觉得丢脸,毕竟说来,女儿找到了一辈子的饭碗,这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这口饭碗是摆放在省城的。南山人大多看不起他,背地里骂他是“贱坯子”,可正是这个“贱坯子”帮了他们的大忙。他带着去求他的人,一家一家敲门,不厌其烦地谈价,直到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他才放心地松手。离去时还嘱咐山里人一句:“有啥难处,就给我说。”
去镇上租房子陪孩子读书的,可不止南山人,其他地方的村小,或者校舍塌了,或者教师出门打工了,都只能走南山人的路。中心校涌入了这么多学生,闭校长是高兴的,在城里,抢生源是一场大战,而在泽光镇中心校,不费什么力气,生源就自己跑来了!
闭校长高兴之余,也会想到王安。
已经很久没看到王安了。
闭校长有时想跟兴塘村人打听一下王安的消息,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王安成了一个真正的农人,懂得了农人所有的生活法则:播种,经营,收获,上奉母亲,下供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银珠也该上学了。
王安悉心地留着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课本,母亲见他把课本用油布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想儿子肯定还挂念着什么时候能再去学校教书,心里涌起一阵阵酸楚。她不仅没把那些书用来剪鞋样——母亲的眼睛花成一大片,但这家里除了她,没有别的女人,因此她只要从田地里回来,就随时摸摸索索地,为儿子和孙女做布鞋——还用自己省下来的一块好布料,在儿子那些书的外面又包了一层。
王安是不是有那样的心思?不知道,他对任何人,包括对他自己,都回避着那样的话题。但他的另一种心思却是一定有的:他想自己把女儿教到小学毕业。
可是,等到女儿真正该上学的时候,王安却改变了主意。自己教女儿,教得好吗?古代的圣人也要易子而教,何况他。再说活鲜鲜的例子很多,教师自己的孩子,如果在父母手下读书,往往成绩不好。这也说不出个什么理由,却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
不过,真正让王安改变主意的,还是银珠。在兴塘村,共有三个孩子去镇中心校上学,周末回来的时候,那三个孩子总能告诉同村伙伴许许多多新鲜事,这些事情都是山里孩子闻所未闻的,每次银珠去听他们讲,都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口,嘴唇一直微微张开,眼里充满向往。星期天下午,那三个孩子该上学了,三个孩子都要从王安院外的堡坎底下过,银珠总是早早地坐到院坝边的碌碡上去,痴痴地望着堡坎底下的土路。
这个秋季开学的第一天,王安一早起来,对银珠说:“银珠,爸爸今天开始送你读书。”
银珠说:“爸爸,我去哪里读书?”
“镇上啊。”
银珠的眼睛里水盈盈的……
王安把女儿送到了中心校,但他却不能像别人那样去镇上租房子,且不说租金很贵,他出不起钱——他又怎么能放心地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让母亲去镇上陪银珠吧,那更不可能,母亲那么老了,母亲已经有差不多五年没上过街了吧。
从那一天起,王安就每天走几十里路,接送孩子。鸡叫二遍的时候,王安就起床了,那时候银珠睡得正香,王安把女儿捞在背上,像背婴儿似的将她用背带缠起来,拿着手电筒向街上走。女儿贴住他的脊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他也愿意半夜出门——“你不是教师吗,你也只能把孩子往别人手里送!”——他害怕人家说这样的话,虽然这样的话终归是躲不过的。中心校下午五点放学,如果是冬天,家里活路不紧,加上时间来不及,王安把女儿送到校门口,会等在街上,一直等到女儿放学。如果是热天,天黑得晚,活路也多,王安会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犁一会儿田,挖一会儿地,再去街上。这样过了两个月,银珠说:“爸爸,半夜我一个人不敢走路,下午放学我就自己回来吧。”
王安笑一声,说:“哼,你!”
银珠说:“我怎么啦?路我都认熟了。”
王安牵着女儿的手,没说话。
他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的。他想象着如果山下那些发了疯的摩托车把女儿撞倒了,他这辈子该怎么过!
有一天,王安把女儿送到学校,赶回家来抢收绿豆,走完河沿的平路就要上山的时候,见岔道上有几个外地人坐在那里歇气,其中一个望了望土黄天青的南山,叹息了一声:“哎呀,那个鬼地方,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不忍心让他去住!”
王安看了那人一眼,默默无言地往山上爬去。
原刊责编 周昌义
【作者简介】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说《我们的成长》、《我们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随笔数十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