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淡金色的阳光里,面前堆着的则是一堆浓金色的柑仔。是那种我最喜欢的圆紧饱甜的“草山桶柑”。而卖柑者向来好像都是些老妇人,老妇人又一向都有张风干橘子似的脸。这样一来,真让人觉得她和柑仔有点什么血缘关系似的,其实卖番薯的老人往往有点像番薯,卖花的小女孩不免有点像花蕾。
那是一条僻静的山径,我停车,蹲在路边,跟她买了十斤柑仔。
找完了钱,看我把柑仔放好,她朝我甜蜜温婉地笑了起来——连她的笑也有蜜柑的味道——她说:“啊,你这查某(女人)真好,我知,我看就知——”
我微笑,没说话,生意人对顾客总有好话说,可是她仍抓住话题不放:
“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一样——”
我一面赶紧谦称“没有啦”,一面心里暗暗好笑起来——奇怪啊,她和我,到底有什么是一样的呢?我在大学的讲堂上教书,我出席国际学术会议,我驾着车在山径御风独行。在台湾,在香港,在北京,我经过海关关口,关员总会抬起头来说:“啊,你就是张晓风?”而她只是一个老妇人,坐在路边,卖她今晨刚摘下来的柑仔。她却说,她和我是一样的,她说得那样安详笃定,令我不得不相信。
转过一个峰口,我把车停下来,望着层层山峦,慢慢反刍她的话。那袋柑仔个个沉实柔腻,我取了一个掂了掂。柑仔这东西,连摸在手里都有极好的感觉,仿佛它是一枚小型的液态的太阳,可食、可触、可观、可嗅。
不,我想,那老妇人,她不是说我们一样,她是说,我很好,好到像她生命中最光华的那段时间一样。不管我们的社会地位有多大落差,在我们共同对这一堆金色柑仔的时候,她看出来了,她轻易地就看出来了,我们的生命基本上是相同的。我们是不同的歌手,却重复着生命本身相同的好旋律。
少年时的她是怎样的?想来也是个有着一身精力,上得山下得海的女子吧?她背后山坡上的那片柑仔园,是她一寸寸拓出来的吧?那些柑仔树,年年把柑仔像喷泉一样从地心挥洒出来,也是她当日一棵棵栽下去的吧?满屋子活蹦乱跳的小孩,无疑也是她一手乳养长大的吧?她想必有着满满实实的一生。而此刻,在冬日山径的阳光下,她望见盛年的我向她走来购买一袋柑仔,她却像卖给我她长长的一生,她和一整座山的龃龉和谅解,她的伤痕她的结痂。但她没有说,她只是温和地笑。她只是相信,山径上总有女子走过——跟她少年时一样好的女子,那女子也会走出沉沉实实的一生。
我把柑仔掰开,把金船似的小瓣食了下去。柑仔甜而饱汁,我仿佛把老妇的赞许一同咽下。我从山径的童话中走过,我从烟岚的奇遇中走过,我知道自己是个好女人——好到让一个老妇想起她的少年,好到让人想起汗水、想起困厄、想起歌、想起收获、想起喧闹而安静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