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说:“委屈人家的个子了,有了动静了再藏不晚,让人家先看看。”
马宝贵举了灯,让道格拉斯跟往窑掌走。看到那个偏洞,道格拉斯突然一丝惊慌,不是惦念生,畏惧死,是觉得就这么样听这两个人摆布,听不懂话,又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他夜里虽是和衣躺着,但外面的动静,透过窗户看得明白,枪握在手,时刻都没有离开,他想尽快与政府军联系,不想在这样阴潮的地方躲下去。他不喜欢眼前的人,不喜欢这个窑洞,四周看起来很脏,闻着发霉的食物,吃不下东西,他只在执行任务炸日本人的据点,对据点周围的人他没多大兴趣。他不往窑掌走了,对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他一点不感兴趣,他想用强硬的态度抵制眼前发生的事情。
道格拉斯转身坐到炕沿上,身后有东西动了一下,仔细看,是炕上睡着的一对娃娃,他伸手抚摸他们的被子,看着倪月月的背影,“baby”!
月月觉得这话好听,世上还有这般说话的人,这话比日本人的话要顺耳,日本话像小石头蛋蛋往地上锉一般怕人,她回转头笑了,王广茂和马宝贵笑,倪月月怀里的一对膨胀的妈妈穗,像玉葡萄似的闪露出来,灯光射过来照在上面,跳跃着朦胧的光斑,道格拉斯感觉整个窑洞里的黑四下里推开了,饱含着温暖而呛人的笑声,这让他疼痛的身体安宁下来。那一**粉红微黄的温热的空间在晃动,雨水打着窗棂,打着窑顶,莫名的奇妙的氛围,揪住了他的思想。他一早从中国云南起飞,几天前,他和几位战友曾一起来过这地方,那次轰炸中,其中一些战友已经牺牲在了太行山,他没想到这一次厄运落到了自己头上,庆幸的是,他看到了这样一个小山村,有幸生存,目前他还能够活着,这小村应是他的诺亚方舟啊,活下来,面对这一切那么抽象,又那么具体,具体到光溜溜的炕席,油光光的墙,被烟火熏黑的窑洞中,敞胸站立的男人和女人,他不愿再往下想,来到的这个国家,看到了人情和贫穷,他现在明白,自己不喜欢这贫穷,甚至仍然轻视它。
道格拉斯站着,王广茂接过月月挤了奶的碗,让他趁热乎喝下去。四周没发现牛和别的牲口,道格拉斯惊讶之余,看到中国女人一颗一颗扣着衣裳,突然明白了什么,嘴里喊,“弄,弄,弄!”
王广茂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弄,你到底想弄啥?”
马宝贵冲王广茂压低了声音,“他弄,总是有原因。”
道格拉斯瘸着腿在窑洞里来回走着,两只手摊开来,他想要表述什么,又表达不出来,嘴里喃喃着,“China,China,China!”
马宝贵不知他说的啥意思,明明喝过的,咋就不喝了?
道格拉斯看到水缸上放着破烂的葫芦瓢,他拿起瓢来舀了水喝,怕站着的人不明白,他开门,把瓢伸到窑檐下,接了半瓢黄水汤,看着他们,灌进了嘴里,喉咙下咽的声音好响。但是一窑洞的人还是不明白,道格拉斯觉得实在没办法能让对方明白,未免伤感,满肚委屈,伤心地在炕沿上“呜呜呜”地哭。
王广茂说:“弄不好就是真想家了,想家了。”
月月说:“你才不知道呢,他不是!”
火台上烤煳了一个黑地瓜,道格拉斯又想表明什么,抓了就吃。嘴上涂了黑黑的地瓜皮,吃给窑里的人看,满脸喜悦,大嚼着往下咽。
王广茂说:“看看,饿疯了吧,饿得急了,抓什么都吃!”
马宝贵傻傻地看,想不出头绪来。
炕上的双生娃,有一个哭起来,倪月月掀了屁股,利落坐到炕上抱起娃,怜惜地看着道格拉斯说:“这个洋同志呐,他说不出咱的话来,他就是想告诉咱,啥东西都吃,啥东西能喝,再也不喝我娃的奶水了。”
七
雨下大了,雨把满世界下成了水,日本兵是顶着雨淌着水来马村的,马上坐着龟田小队长,穿着雨衣,地上跑步的日本兵淋着大雨,雨落在脸上,一个个看上去像哭成的泪人。马村户户遭殃,什么也没有搜出来,日本人把马村的大小老少集中在了村尾上的涝池边。马村人原想,雨下得这般大,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日本人没整队来过马村,最多是几个兵来逮鸡,赶牲口,这天气,日本人不来了吧;地皮被雨泡得烂透了,婆娘们是小脚,踩在烂泥地上拔不起来,还都来不及跑,就被日本兵从各个屋里生生集中在马村的涝池边。
涝池边,牛屎和驴粪蛋被雨水泡开了花,满涝池雨,把天地连在了一起,人脸都藏在了雨中,唯独涝池岸上,铺着块大雨布样的东西,让马村人好奇,都不清楚那是个啥东西。有人互相小心打问,没人清楚,只听雨敲在上面,混合在四周嗡嗡的日本话中。
雨把马宝贵和王广茂濡得黑瘦了些许,一夜没有闭眼,王广茂人看上去更加干黄,下陷的眼窝,模糊着皱了眉头,透过雨帘他看着马上的龟田,龟田身后是山,雨把山朦胧了,王广茂知道,翻过梁就看见草坊了,日本人打那边过来,涝池周围已经被他们趟成了黄泥汤,那块像雨布样的东西是降落伞,他打算用来铺炕的东西,现在被日本人找到了,铺在岸上。王广茂后悔自己没有先把它弄到窑里藏起来,他恶瞅了一眼马宝贵。马宝贵没感觉,他看到自己的婆娘、闺女、大舅子小舅子,还有马村的汉们婆娘们,连坐月子的倪月月也被鬼子逼来了,怀里抱着两个篷了雨布的双生娃。王广茂看到周围的粮食地被雨下得青翠,他忍着不说话,盯着地里的玉茭消磨时光,附近的玉茭旮旯里,有动静抖了一下,他用劲挤出眼中两泡雨水,一团白雾浮着,发现是一只草兔,支棱着耳朵,身上的毛重叠成水滴,淋淋漓漓。看到附近涝池边的人群时,草兔深为惊恐,兔眼闪了一下,回转头想逃,哪知王广茂一个蹦子早窜了过去,周遭的粮食被王广茂的身体搅乱了,马宝贵悸栗着,看到王广茂手里提着两条兔子后腿走了出来,无视旁人地龇着牙说:
“抓着了,守了几天不见它,总算抓着了。”
马宝贵泄气地看着王广茂,他暗暗祈愿,希望这事情别坏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