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生长于一个叫垂杨柳的地方。那是北京重工业集中地:起重机械厂、通用机械厂、光华木材厂、内燃机厂、齿轮厂、轧辊厂、北京汽车制造厂、机床厂、人民机械厂、化工机械厂、化工二厂,一个挨一个,集中在这块地方,终日黑烟笼罩。刚建国的时候,这个地方绝对属于荒蛮之地。我有一张一九四九年解放版的最新北平大地图,上面对于广渠门外的垂杨柳,没有任何标示。当时的决策者无法想象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存在的互联网、基因组或艾滋病,他们根据京城从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到民国北平逾千年的扩张速率,认定在北京变成沙漠之前,垂杨柳都会属于荒蛮之地,于是把所有重工业都迁移到这里集中管理。不足五十年后,北京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大城。开了一个亚运会,一条东三环路由北向南穿过大北窑、通惠渠和垂杨柳,挑起一个所谓中央商务区。写字楼、饭店、酒吧、色情业在这里集中。每到中午饭点,所谓白领们从写字楼里鱼贯而出,迅速占领写字楼周围各个角落里各个劣等家常菜馆,男的吃的时候,事儿事儿地把领带甩到背后躲开油星儿,女的吃完,事儿事儿地对着口红盒子里的小镜子补妆。每到公安局需要完成指标,扫黄打非的时候,雅称“小姐”、“少爷”的野鸡、暗娼、土鸭们提出成皮包的现金,衣锦还乡,笑傲故里,东三环上所有的银行储蓄所一时头寸吃紧,一辆辆武装运钞车从别处调来成箱成箱的现金。垂杨柳的重工业工厂忽然发现,他们最值钱的资产是他们厂房下面的地皮。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垂杨柳这个地名充满诗意,好象“点绛唇”、“醉花阴”之类的词牌。写完一篇文章,落款标上“某年某月于垂杨柳,杀青斯竟”,很旖妮的感觉。但是那个地方没有多少杨树,也没有多少柳树。我所在的小学每年春天植树节,都会强迫学生们在学校门前挖坑种树。我们在学校门前追打玩耍,对着树练习少林功夫,那些树没有一棵能活下来,于是我们第二年挖坑再种。有些杨树,长了一身叫杨喇子的虫子,沾在皮肤上就是又红又肿的印子。所以这些为数不多的杨树,恶霸一样横行乡里,睥睨地方,没人敢近身。夏天,杨树上趴满了“知了”,太阳一洒下来,就扯着脖子喊“伏天”,好象谁不知道似的。有些柳树,没水可依,在阴凉的地方糗着,叶子枯黄,枝条零乱,仿佛没睡醒的大妈蓬了头发出来,瞧着谁都不顺眼,清清嗓子准备骂街。楼群间多的是榆树和槐树,树上长满了叫“吊死鬼”的绿肉虫子。枝叶上拉出长长的绿丝,密密麻麻地象张帘子,每根绿丝下面,都坠着一个绿肉“吊死鬼”。无数小贩在街上摆着小摊,和大妈老婶两分一毛地争论价格,在秤上缺斤短两。他们的头发,枝条零乱,指甲缝里长年有均匀浓重的黑泥,没有生意的时候,太阳洒下来,他们肆无忌惮地注视过往姑娘的酥*大腿,一尺长的西瓜刀在手上晃动,痴想自己或许有一天也能成为恶霸,横行乡里,睥睨地方。“五一”、“十一”、亚运会之类的运动来了,他们被认为有碍市容,通通赶到楼群里,和“吊死鬼”们在一起出没。总之,那个地方本身没有任何诗意,绝不会让人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绝不会让人想起如果有杨柳一样依依的姑娘,可以伸手揽住她杨柳一样的腰身。
我的老妈在这个叫垂杨柳的地方声名赫赫。她熟悉方圆五里所有的职能部门,卖肉的、卖菜的、收税的、邮局的、管卫生的、扫大街的、派出所的、保健站的都管她叫“老妈”。她能平定方圆五里所有的事情,我周末回家,常常是一屋子的人,都是老妈的干儿子干女儿,我要叫十几声哥哥姐姐。一次,老妈办事回来,叫“热”,打开冰箱,咬开瓶盖,一口气吹了一整瓶燕京啤酒进肚。当时我的一个同学目击了全过程,对老妈的存在进行了历史性的评论:“老妈如果振臂一呼,垂杨柳就独立了。”
我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念书人,我的书一直胀到了我家破房子的屋顶。听着“知了”叫“伏天”,窗外是无数小贩和“吊死鬼”,我在窗下读《逍遥游》和《游侠列传》,安定从容,如痴如狂。老妈说我应该接受双重教育,一重教育来自书本,另一重来自窗外的江湖。赌博起贼性,奸情出任命。开出租车的蒋七拿西瓜刀挑了卖大饼薛四的手筋,二十七楼的王老头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爬进了儿媳的被窝。老妈在平定各种事情之前,总要和我细述原委和各个当事人的逻辑,穷推各种解决方案的曲直优劣。老妈和我拿了老爸钉的马扎,坐在门口巴掌大的空地上,头上的月亮很亮,随着丝线坠下的“吊死鬼”闪烁着绿光。我想起《资治通鉴》中各种在御前大殿中进行的种种讨论:匈奴带着血光从北方杀来,是扣了李广们的妻儿,让他们带领着一国的男儿去抵挡,还是挑个王昭君赐为皇妹,兰汤洗香下体,绸子裹了,送给匈奴灭去血光。种种相通穿过时间空间,通过“我注六经,六经注我”,一一呈现在我的脑海,让我心惊肉跳。多年以后,我在美国念工商管理硕士的时候,摊开一个个哈佛案例,脸上难免闪过一丝微笑,案例里面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和小儿科。我的血液里有老妈替我打下的精湛幼功,有三千卷的经史和江湖。
因为是周围唯一的读书人,我从小就被派作各种奇怪的用途。我三岁那年,出租车蒋七娶妻。蒋爷爷和蒋奶奶希望蒋七能生一个象我一样表情忧郁、喜欢读书的儿子,就央求老妈,让我在蒋七圆房的时候,睡在他们的被窝。因为时代久远,我对这件事情的记忆,破碎而模糊。被子很大很厚,蒋七酒气冲天,昏睡不醒。蒋七的女人发出熟桂花似的甜香味道,努力尝试推醒蒋七,仿佛他忘记了一些事情没有完成,但是蒋七鼾声如雷。那个女人有着纤细而柔软的手指,她的手指在我身上长久地划过,阴冷而湿润,象是蜗牛带着粘液缓缓爬行。蒋奶奶很老了,夏天很热的时候,拿了蒲扇,放了马扎,坐在院子里,她从不穿**,双奶拖坠到裤腰带。蒋奶奶说,特别小的小姑娘和特别老的老女人都应该不戴**,否则就是影响发育或是自作多情。蒋奶奶见到我就念叨:“秋秋,秋秋会当一个大大的官。”蒋爷爷思考问题更加全面,他小时候常听书,见了我就说:“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拿了笔杆,屁也不是。”蒋爷爷在这个世界还没有变得太奇怪之前死去了,我被请去拿笔杆,写挽联,我的行楷写得骨感周正,神似董其昌。之后,每一年蒋爷爷的忌日,入了夜,蒋奶奶都要到街头,找一棵长得乱七八糟的柳树,一边骂蒋七的不孝,一边烧我替蒋爷爷画的冥钱。我用毛笔在黄宣纸上写一个一,之后画一连串的零,最后用灵飞经体注明“冥府银行发行”。蒋奶奶说我画的冥钱,烧的时候都起蓝火苗,烧光的时候,北风会吹起,说明是真币,蒋爷爷下一年吃喝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