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旅途吴强都在跟周祥生讨论玫瑰和女人的关系。他们这些做医生的男人,从来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具体的、真实的,里里外外都清晰无比。只有黎亚非老公那种职业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是诗,结果呢,我们这些当医生的,能救女人的命却不一定能得到她们的心,或者说爱,而黎亚非老公这类男人,却能要了女人的命。
周祥生笑了笑。他也想着那束玫瑰,漂亮的花朵,娇艳的颜色,还有那些刺——千万别忘了那些刺,他不无讽刺地想。
那天在古堡喝咖啡,黎亚非像说别人的故事似的,讲她结婚那天,一个女人登门送了份特殊的礼物,好几年过去,她仍然不知道该拿这份礼物怎么办。
“当它是肿瘤,”他说,“摘了就完了呗。”
黎亚非有些嗔怒地看着他,这种在她身上极少流露的女性动作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我真的觉得这事儿不算什么。”他想了想,又说,“甚至,这是件好事儿,跟往事干杯,大醉一回,然后开始新生活。这有什么不对的?这就像人的身体,绝对清洁,绝对健康是不存在的,有对立面,有矛盾冲突,通常更能加强免疫能力。”
黎亚非让他说笑了。
“医院里有人在传你和黎亚非的闲话呢。”沉默了一阵,吴强又说。
“你现在只带着她出来,”吴强说,“难怪人家议论。”
“我收到短信,上面写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周祥生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双臂,说,“明天中午手术,今晚可以喝点小酒儿了。”
“就是,好久没放松放松了。”吴强说。
晚上是六个男人一起吃饭,都是熟人,上来就干杯,很快把酒喝到醺醺然、飘飘欲仙的状态,吃完饭,他们去酒店对面的KTV唱歌,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出去转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回到包房,提醒了一句,“我们今天可不是什么医生啊,别说走嘴了。”
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敲敲门进来,燕瘦环肥,有高有低,年纪很轻,裙子都短到大腿根儿处。
陪周祥生的女孩子头发又黄又弯,像个洋娃娃,皮肤在暗暗的光线里面像缎子一样闪动,跳舞的时候,她偎进周祥生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体随着音乐节拍在他身上擦来擦去。
服务员进来送酒,门在开合之间,周祥生看见黎亚非站在包房外面的走廊里,包房里的彩光照在她脸上,闪闪烁烁的,他再定睛看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周祥生追到KTV门口,看见黎亚非站在一盏路灯下,瘦伶伶的身子,脚下拖着暗影,像个折了脚的感叹号杵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他问。
“——搅了你们的好事,是不是?”黎亚非本来想把这句话讲得冷冷的,讲得像刀片一样锋利,但鼻子堵堵的,一开口倒像在跟人赌气、撒娇。
“你看你,”周祥生让她逗笑了,“像个无知少女。”
“如果我搅了你们的好事儿,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快回去吧,就当我没来过。”
“别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我是认真的。”
“别胡说八道!”周祥生加重了语气,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像某种光芒,让他的目光更深沉,“别哭了。”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儿?”黎亚非的眼泪又决堤似的冲出来。她转了个身背对着周祥生,双手捂住了脸。
吴强出现在门口,朝他们这边看着,周祥生冲他摆摆手,吴强笑笑,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手术结束后,吴强找了个借口先开车走了,周祥生跟黎亚非坐一辆车往回返。
周祥生早就习惯了跟黎亚非在一起时不说话,但以前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宁静从容的,这回,沉默像八爪鱼,东抓西挠,让人不安生。
黎亚非昨天夜里痛哭失声,但今天一早就又恢复了大理石本色,她不苟言笑,对工作认真负责,周祥生工作时倒还能全神贯注,手术完吃饭时,他失手打了个杯子,啤酒沫喷了半桌子,也弄脏了他的裤子,全桌的人都动起来,只有黎亚非端着碗,用筷子夹了饭放进嘴里,吃得那么优雅从容,让他顿生恨意。
他不敢相信这个大理石女人对他动了感情,但显然她是对他动了感情,他不敢轻慢她,像对待其他投怀送抱的女人那样草率从事,黎亚非是个认真的、较劲的女人。
他们开在盘山公路上,一辆丰田越野从后面超过他们,车窗开着,一些男女高声笑唱的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已经被风声刮成丝丝缕缕的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遇上了车祸现场。跟丰田车相撞的捷达车有三分之一处于悬空状态,从碰撞角度上看,它没有直接翻下公路简直是一种力学奇迹。后座位的人被抬了出来,惊吓过度加上头部受伤,意识有些模糊,司机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对夫妇还没拉出来。
丰田车上四男四女,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现场哭声一片,到处是血渍。
周祥生走到捷达旁边摸了摸伤者,冲黎亚非摇摇头。
“人死了。”围观的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黎亚非也走进伤者中间,有一个女孩子腿断了,脸比纸还苍白,汗珠凝结在额头上,嘴唇抖抖的,黎亚非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的话,“——我疼——”
黎亚非把女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涌上来,她轻抚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他们闻到酒味儿,跟血的腥气混在一起。